天色渐暗,入夜。
连姜小蛮都未曾想过,竟然会在望月楼中待了几近一天。
看着窗外微微泛红没有星月的天空,索性再点了几样小菜连晚饭一并解决。
又是百多两雪花银甩出。
酒楼不比青楼,一夜能销金千两万两。
平日间虽说进账也不少,可胜在是细水长流。
出门在外,既然身上如今不差银子,就没有抠抠搜搜的道理。
所以,一天成百上千白花花的银子递了出去,姜小蛮丝毫也不觉得心疼。
虽说离开樊城时,过了一段时间节衣缩食苦哈哈的日子。
可说到底对少年来讲,从来对银子多少有个概念。
以前在家时,吃穿用度皆是有娘亲主持张罗。
哪怕夫君是能够在边地只手遮天的大夏九皇子。
这些年,深居简出安于朱雀城那座‘小家’的林媚却是一切从简。
两个孩子的夏装冬衣无一不是亲手缝制,夏装以寻常百姓家皆能用得起的蜀锦为衣料,冬衣则多以兽皮棉袄为主。
归墟国的忘忧郡主本就有一颗玲珑心,女红针线皆是信手拈来。
所谓穷养儿富养女,在那座门墙不低于南域任何一座府邸的朱雀城烈焰督军府中,同样是这个道理。
所以比起姜小蛮来,林媚对于姜陌离倒是真舍得。
以往,陌离一件丝罗裙,便能抵得上小蛮儿十多件衣衫。
若说做娘的难免偏心,无怪乎人之常情。
可林媚对陌离那妮子却是宠溺的紧。
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
这一点,光是从平日间两个孩子间月钱便不难看出。
以往,在朱雀城时。
姜小蛮每个月能从娘亲那里领来的领子,不过三钱。
可姜陌离却能有一两。
好在姜小蛮并不在意这些,从来也没有觉得过娘亲有失偏颇。
反正,到头来自己零花钱用完了。
陌离姐每月领来的银子,还不是有半数变成了小食零嘴进了自己的肚子。
也难怪从小少年便叫嚷着要娶陌离姐过门了。
这里面,虽多是那个为老不尊一身痞气的十一叔教唆所致。
可姜小蛮也不傻,虽说那时候还不知娶媳妇究竟是什么。
不过想来,能有一个如陌离姐那般无条件宠自己的媳妇,无疑也是好的。
只是如今入了江湖,反而是弄不清当初年少时那些说过的玩笑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出来这么久,要说不想不思念,那肯定不可能。
很多时候,还会梦到年少时那方荷塘,那方古庙。
青青荷塘前,古庙老柳下,俱都藏着太多回忆。
那时,总想着有一日如同侠义中的少侠们一般,有朝一日白衣仗剑走天涯。
现在,也依旧如此。
青衫白衣,饮马江湖。
然后,名扬天下。
但凡少年时,没有谁不曾想过。
可一路行来,难免会想家。
想家时,难免就会想爹爹和娘亲,难免就会想起陌离姐。
却不知,陌离姐如今没了自己陪伴,一个人在府上时会不会觉得无趣。
好在后来娘亲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只紫色小貂。
小家伙倒是机灵的紧,颇为讨人喜爱。
现在细思起来,以娘亲隐于暗中的妖族郡主身份。
那皮毛如同缎子一般的紫貂,绝非寻常小兽。
若非不会人语,姜小蛮真是要怀疑那小貂是否已然修行为妖。
想来,有那小貂日夜相陪,陌离姐多半也不会太过无趣。
收回神,看了一眼身旁这会儿乐呵呵数着手指玩的小姑娘。
明艳的灯光火烛下,小姑娘脸上泛起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看着那一双酒窝,姜小蛮没来由叹了口气,眉头微蹙。
愈发搞不清弄不懂自己究竟是何心思了。
是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只是少年有少年愁的滋味。
得了银子,那能握算盘笑脸迎人,又能执重剑煞气冲霄的胖掌柜自然是眉开眼笑,特意吩咐坎肩上搭着雪白汗巾的青衫小厮给三人换了一间独立雅致的厢房。
厢房里烧着暖炉,炉内燃着檀香。
檀香萦绕,最是能提神。
“唔,姜小虫,干吗又皱眉?”姬小月青葱一般的手指点在少年眉心,轻笑道:“你再这样老皱眉,当心真的会变丑的。”
小姑娘手指有些冰凉,哪怕是屋内暖如春也依旧如此。
“习惯了,我也不想老皱眉啊。”姜小蛮没有去躲闪,任由那纤纤玉指点在眉心,轻笑着问道:“真的有那么丑么?”
“其实,也没那么丑啦!”小姑娘撇过头去,鼓着嘴小声嘟囔。
在姬小月心里,那位对自己好温柔好温柔的林姨。
是除了自己娘亲外,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姜小虫这家伙可是像极了林姨,又怎么会丑呢?
少年会心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道:“对了,方才听那铁掌柜说,明日城里会有灯会。咱们要不要等看了灯会,再出城去那苍月湖。”
萧姑娘自打早前那位红衣独舞北秦大鼓的女孩出现之后,就有些神不在焉。
待听到灯火,眼睛也是不由一亮,浅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灯会呢!倒是真想要瞧瞧,想来雪中千万灯火红烛齐明,必然很是壮观。”
这一次灯会非比寻常,是由北凉独孤一族主持举办。
北凉铁剑独孤一族的血罗刹,将于三日后于苍月湖上与北秦‘小杀神’白仲赴十年之约,生死一战。
明日夜间,独孤家那位被誉为当代最有望一剑飞仙入天门几人之一的独孤老爷子,将亲手点亮万千灯火为儿孙祈福。
北地三州,向来便有点灯祈福的习俗。
灯名苍生,以九为最。
百年来,最为隆重的一次便是独孤家活了十三个甲子的一位老祖宗,坐死关出剑冢,一剑当空入天门飞升为仙时。
那一次,独孤一族于北凉城中,合共点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苍生灯,为昔日剑仙老祖祈福。
一夜之间,北凉城灯火辉煌如白昼,与漫天大星交相辉映。
翌日,独孤家先祖执剑碎虚空,飞升为仙。
而明晚的那场灯更加隆重。
将会有今世大夏皇朝的一字并肩王独孤骜,亲手点燃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苍生灯,来为后辈子孙独孤吟祈福。
规模空前,必然是壮观至极。
“灯会啊?那可不能错过了!”小姑娘最喜热闹,一双大眼睛不由眯在了一起,乐呵呵露出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明日,还会有北凉城里十三宗族年轻一辈后人剑舞助兴,以剑会友,以期寻得良缘。”姜小蛮将脑袋磕在桌子上,打着哈欠。
比起看那些同龄人剑舞长空来。
姜小蛮倒是对灯会本身兴致更高一些。
自古以来便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
可若说当真没有,却也不尽然。
北凉有参差百万剑,独孤一族一骑绝尘。
独孤王旗下,曾有十五家用剑的宗族俱都能够担得第二之名。
其中,又以往昔剑胆琴心的柳氏以及幻剑无双于九州的扈家为最。
可惜两族终究未能成为长青大树,终是不敌岁月侵袭逐渐淹没在时光当中。
如今,独孤之下尚有十三大宗族最为鼎盛。
十三族皆属北凉将门,先祖都曾追随过独孤龙城征战天下。
多年根植于北地,依托于独孤家这棵大树,与独孤一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能够传承百年千年不衰,自然各有底蕴。
明日,除了有独孤剑年轻一辈外。
最为耀眼的,必然会是这一十三族今世传人后辈子弟。
练剑练得久了本就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有此盛世,自当好好放肆一回。
想来等到了灯会上,必然是会有好一场北地俊杰间的龙争虎斗。
这世上少年天骄那么多,自然是一个不服气一个。
江湖么,走到哪都是如此。
总归是要比出个高强之分来,才肯罢休。
可偏偏于姜小蛮来说,那些个没有必要的打打杀杀却是能免则免。
大侠嘛,自然也得有大侠的风范。
可不是见到谁都要亮出龙胆银枪来的。
……
此时,有一披蓑衣的老人身牵小童入了望月楼。
那胖掌柜刚要迎上去,面色却是一变,盯着老人神情不定。
眼底,有深深的忌惮。
“小铁,我们许久不见。”老人并不见外,与胖掌柜似是旧识,抖落一身风雪,看了一眼姓铁的掌柜紧握算盘的双手,旋即呵呵一笑道:“你和你师父欠我玄尸宗的债早已还清,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老朽此番入北凉并无恶意,只是为寻一人而来。”
胖掌柜面皮抖了抖,紧握着黑铁算盘的双手终是放下,似乎并不愿与老人有太多纠缠,连连陪笑道:“客官里边儿请!”
“你啊,一点也不像你师父。”老人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牵着那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小童缓缓走入楼中。
楼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老人虽衣着寒酸,可却再无一人阻拦。
抬头看了一眼三楼某一处,脸上露出诡异微笑。
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眼底,有一丝玩味。
牵起那像木偶多过像人的小童,老人径直向着楼上走去。
那胖掌柜立身楼前两人合抱不起的红木柱子前。
脸上再没了笑意,他望着那佝偻背影,神色有挣扎,手中铁算盘紧了又松,终是轻叹一声并未有丝毫动作。
方才,那玄尸宗昔日大长老抬头所望之处。
正是姜小蛮三人所在的厢房。
“姜家的朱雀,身负涅槃之血,确是最适合不过的鼎炉。”那胖掌柜肥硕的手指来回拨弄算盘珠,看着楼外一城风雪轻声自语:“只是,在这北凉城里,你这算不得人的阴间老鬼,当真就敢不管不顾出手么?”
灯光映衬下,那缓缓拾阶而上身披蓑衣的老人。
身下地上,竟是没有影子倒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