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小雪。
北秦,无雪。
听雨轩的老板是个叫作采莲的姑娘,生的如青莲一般,尤其是那双眸子,更是出尘不似人间该有,似是湖泊一般。
而且,采莲姑娘还是如今城里闻名遐迩的俏厨娘。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在南枝城这座北域最南边的大城里开起了这间不大的酒肆。
‘南枝好,最好是采莲。’
有那城里儒雅文士专门写了一首七韵律诗,其中有一句尤为出彩,颇是应景。
柳小凡是采莲姑娘养在听雨轩里的一个闲人,已经在这儿赖了半年之久,赶都赶不走,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其实,采莲姑娘有很多理由可以让这个叫作柳小凡的混蛋滚蛋的,但又实在舍不得他做的禅门素菜。
故而,见这混蛋住自己的大宅,喝自己珍藏许久的绿蚁酒,花自己的银子,一点都不客气的样子,也只能蹙蹙眉而已。
每当采莲姑娘蹙眉时,柳小凡这讨人厌的家伙总会用手指去戳自己眉心,乐呵呵说老蹙眉会不好看的。
对于一个没别的爱好,唯醉心于烧菜这门手艺活的人来说,柳小凡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听说,这混蛋那手深得禅宗佛气的素菜,是一个姑娘教的。
采莲姑娘不禁有些好奇,是怎样一个姑娘能耐得住性子教这样一个无赖混蛋去做那天下菜系当中最需要静心凝神的禅宗菜。
柳小凡有一双桃花眼,这样一双眸子长在一个男子身上,多多少有些可惜了。
所以几乎是每一天,采莲姑娘坐在柜台前数银子时,总会情不自禁多瞄上几眼,然后感叹这家伙虽说人混蛋惫懒了点儿,摆在店里却是不可多得的吉祥物。
自从柳小凡来到听雨轩后,南枝城里大姑娘小媳妇们可有事没事没少往酒肆里来。
三三两两,聚在一上一壶小酒,要是赶上柳小凡心情好,烧上那么一两碟禅宗名作菩提心的小菜,那无疑更美了。
按理来说,柳小凡确实是个人才,厨艺好,长得又俊,绝不该像现在这般赖在采莲姑娘这儿混吃等死才是。
前不久,采莲姑娘可就撞见过,那个途经于此据说是从帝都天下楼的三掌柜,可是实打实拿出真金白银来,想挖这家伙去那座据说收尽五域佳肴的酒楼里当掌勺大厨的。
偏偏这家伙不识趣,坚持就赖在南枝城里,哪儿都不愿去。
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跟钱过不去的。
采莲姑娘等那老掌柜摇头叹息走远后,便打趣他,“我听雨轩不过是一间不出名的小酒肆,而我呢,不过南枝城里一个只会埋头烧菜然后收银子的小厨娘。柳小凡啊柳小凡,你赖在我听雨轩里,一步登天的机会都不肯要。莫不是,真的是因为喜欢我?”
说这话时采莲姑娘脸虽没红,心却跳的好快。
可谁想,话才出口,柳小凡这混蛋才喝进口的绿蚁酒“噗”的一声全又喷了出来,喷了采莲姑娘满脸。
向来惫懒俏皮话张口就来的柳小凡,在那一天出奇的沉默许久,然后没来由叹了口气,轻声开口,他说,“我在等一个人。”
采莲姑娘不知道这家伙是在等谁,可那一天却莫名希望他等那个人永远别出现才好。
可看着那双莫名黯淡下来的眸子,她又默默祈祷但愿柳小凡要等的那个人知道他在等她。
这样矛盾的心情可从未有过,不禁让采莲姑娘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摸了摸发烧的脸颊,暗暗道该不会是自己生病了吧?
……
北秦的冬天很冷,偏偏南枝城却一点也不冷。
兴许是城外那座高过千丈的北望山挡住了风雪的缘故,所以南枝城是九州北地少有的几座‘春城’。
四季温暖如春,可绝非随便说说。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北望山不过是八百多里外那座如今变成了浩瀚大湖的苍月山支脉。
当初的苍月山,就是在南枝城里都隐约能够瞧得见。
很多时候,采莲姑娘就在想,如今变成了苍月湖的苍月山,那时候该是有多雄阔,才能在这般远都望得见。
她听途径与此的说书人提起过,不过八个字,偏偏让人心驰神往。
‘千山暮雪,上可摘月。’
想来,那应该是极其壮观的。
……
入夜,皓月当空。
柳小凡睡不着,在听雨轩后边那间小院里撑起了竹榻,翘着二郎腿开始擦拭他那柄长剑。
采莲姑娘有些弄不懂,明明是一柄怎么擦都擦拭不出往日锋利的斑驳拙剑,早就该扔弃换一柄新的了。
偏偏,柳小凡这家伙却视若珍宝一般。
平日间,就是采莲姑娘都不让碰触分毫。
听说,那柄剑有个颇为霸道的名字,叫作诛仙。
也不知是柳小凡这家伙自己瞎起的,还是这柄布满斑驳锈迹的古剑,当真就是有这样一个霸道的名字。
可惜,采莲姑娘终究算不得江湖人,也就无从弄清这柄剑在半年以前,在九州这座江湖曾引起怎样的波澜。
擦好剑,柳小凡很自然的端起了身侧的那壶绿蚁酒。
小酌一口,满意的啧了啧嘴唇。
不经意间的动作让采莲姑娘看的有些失神,心莫名跳的快了起来。
恍然间,总是觉得似曾相识。
采莲姑娘抢了竹榻的一半,抱着簸箕偏过身子整理晒干的药材。
时不时,也会悄悄侧过脑袋来偷偷看上一眼身旁的那惫懒少年。
还好,叫作柳小凡的家伙似乎并未有所觉。
这样的感觉,总会让采莲姑娘乐在其中,不禁嘴角微微翘起。
不得不说,采莲姑娘笑起来真的很美。
每当她笑的时候,脸两侧总会浮现两个酒窝,一深一浅。
柳小凡有一次是喝醉了酒,他看着采莲姑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偏偏那句不知是醉话,亦或是胡话的话,让采莲姑娘记到现在。
那天,他说,“掌柜的,你脸上的酒窝也是一种酒,能让人醉……”
没错,柳小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习惯,从来不肯好好去叫采莲姑娘的名字,总是以掌柜的代替。
这昵称,似乎变成了柳小凡这半年来在南枝城里的口头禅。
“莲掌柜的……”
颇为慵懒的声音乍起,让采莲姑娘回过神来,浑身一颤差点从竹榻上翻下来。
原以为是被这混蛋发现自己在偷看,可还不及采莲姑娘有所反应,慌乱间,忽然觉得腰间一暖。
一只手从身后攀来,轻轻揽住了她纤细腰肢。
这惫懒家伙一手揽着自己,一手端住了差点打翻在地上的簸箕,依旧如先前一般躺在榻上,淡定而从容。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腰间传遍全身。
采莲姑娘浑身紧绷,心跳愈发快了起来。
身后,柳小凡鼻息间传来的温热让采莲姑娘莫名感到安心。
采莲姑娘并没有反抗,大眼睛微微眯起,侧过身子,大胆仰起脑袋看着柳小凡怔怔出神。
直到柳小凡那只白哲不似男子该有的手轻轻敲在自己额头,采莲姑娘才终是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不满的嘟起嘴。
这种感觉,隐隐间,似曾相识。
不知何时,柳小凡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我说,还不松开?”
柳小凡看着采莲姑娘似笑非笑,努了努嘴。
这时,采莲姑娘才赫然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抓住身前可恶家伙的袖子不放,大方而自然。
这一幕,就好像一个惊慌失措时的孩子总会在犯错时第一时间找一个让自己舒心的人当作靠山一般。
似乎,早已习惯。
采莲姑娘脸颊绯红,缩回手,借由拽了拽柳小凡的发丝强壮装淡定。
柳小凡毫不在意,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又道:“莲掌柜的……”
“我叫采莲!”采莲姑娘实在有些受不了柳小凡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喊自己那个昵称,一双大眼睛怒视他,一字一顿。
柳小凡呵呵一笑,不去看那双如湖泊一般澄澈的好看大眼睛,缓缓站起身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只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簸箕,又将散落在地的药材一一拾起,敛在簸箕中,耸了耸肩,懒懒道:“好的,莲掌柜的。”
采莲姑娘气鼓鼓接过簸箕,转过身不去看他。
这家伙,总是能让自己哑口无言……
“莲掌柜的……”
采莲姑娘不搭理他,这家伙便又开始反反复复喃喃喊那个昵称,实在顽劣。
每当这个时候,采莲姑娘总会败下阵来,有点娇羞,无言以对,落荒而逃,借口道:“我该去给赢公子熬药了……”
这个借口,也不算完全是采莲姑娘瞎扯。
……
说起来,采莲姑娘也不算是听雨轩真正的老板。
两年以前,九州的江湖因苍月湖而乱,死了许多人。
采莲姑娘便是在苍月湖畔被听雨轩的原主人捡到的,许是见到了太过血腥的场面,受到刺激了,才会失去了记忆。
浑浑噩噩一路瞎跑,最后倒在了离着苍月湖不远的古道上。
等醒过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听雨轩的原主人。
那是一个叫作姜陌离的姑娘。
她是采莲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人之一,白衣飘然,轻纱遮面,犹如谪仙落红尘。
姜姑娘将自己救醒后,便问采莲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时候,才从浑浑噩噩中茫然醒来,什么都想不起来,采莲姑娘哪里会知晓自己叫什么名字,又是为什么跑去苍月湖畔。
一想,脑壳便如同要炸裂开一般。
后来,索性不再去想。
想不起来,便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索性就如同今天的柳小凡一般,赖在了听雨轩里。
那时,恰好是南枝城里莲花开的最艳的一天。
于是,有一天,陌离姑娘看着一池青莲,和她说,“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要去想。不如,你先叫采莲吧?”
于是,她便成了如今的采莲姑娘。
从被救醒的那天起,采莲就发现那个叫作陌离的姑娘似乎总有心事,时常会自北向南望,怔怔出神,模样莫名让人心疼。
后来,第二年,陌离就走了,一如谪仙一般,一人一剑一马飘飘然自北而去。
离开前,她将这座酒肆交给了采莲姑娘。
采莲不知那个叫作陌离的姑娘去了哪里,可想着总归自己欠了欠着她一条命,定要把这座略显陈旧的听雨轩经营好才是。
好在采莲姑娘厨艺当真不错,虽然丢失了从前记忆,却依旧烧的一手好菜。
没多久,听雨轩的名头便在南枝城里愈发响亮起来。
柳小凡便是闻着味儿寻来的。
擅闯民宅不说,这家伙还偏偏挑食,一点肉食不沾。
有时候,采莲就会想,柳小凡又不吃肉,又烧的一手好斋菜。
这混蛋,该不会真是从哪个和尚庙里跑出来的不成?
有时候,她又会胡乱猜测,那个飘飘然一尘而去的陌离姑娘,该不会就是柳小凡要等的人吧?
采莲姑娘除了傲人的厨艺外,还有一手无师自通的岐黄之术。
似乎是打在娘胎里带来的一般,明明以前从来没有摸过医书的采莲姑娘。
有一日,在大街上误打误撞的治好了被南枝城里诸多名医判定为时日无多的老员外后,便成了大家伙口中的‘小医仙’。
赢公子,便是采莲姑娘的病人之一。
这个姓氏,在北域可是意义非凡,等同于南边姜氏在夏朝的地位。
采莲姑娘抬脚便要去厨房熬药,却被柳小凡拦了下来,“我做了些宵夜,吃些再去也不迟。”
这混蛋,人虽惫懒,可做的斋菜偏偏让采莲姑娘百吃不厌。
于是,采莲又很没骨气的乖乖坐回到竹榻上,望着柳小凡狭长的背影转身走进厨房。
嘴角微翘,酒窝渐深。
没一会儿,鼻尖就飘过醉人的香气。
采莲姑娘忽然就觉着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
看着端着托盘缓缓走来的少年,她轻声喃喃:“柳小凡,你若是等的那个人是我,该会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