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的小童从手持铁算盘的胖掌柜那儿领了今天的赏钱,便径直走出望月楼。
屋外,街道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今儿个这天气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也不知老头子去了哪里。”那小童紧了紧身上的皮袄,抬起头看了看天,又左右环顾一圈。
街道上冷冷清清,左右无人。
小童子将持在手里的钱囊和那柄折扇塞入怀中,嘿嘿一笑。
就看见他身子灵巧的在雪地里一滚。
随之,竟然化作了一头洁白如雪一般皮毛的小兽,四蹄轻扬便是消失在了雪中。
“讹兽?”
望月楼外一处屋顶上,有两人盘膝于雪中对饮,任由风雪落身也不见丝毫所动。
酒是北凉城中寻常的羊羔美酒,以唯有大夏北地三州才有种植的黍米为主料,辅以嫩羊肉与初春时候的青杏酿制而成。
琥珀色的琼浆盛在一方小鼎里,温在红泥火炉之上。
有雪飘落鼎中,反而是叫酒香味更加浓郁了。
开口的是那白发白眉系竹剑看不出年龄的男子。
正是那位执掌大夏北地三州监武阁的白袍督主风萧卿。
他双眸微微眯起,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人盘膝而坐,向着身前小火炉里添了几块新炭,轻笑道:“是那白头翁的后人,这老东西倒是会享受,这些年离了沙场又出了庙堂,竟又以说书人身份成了那《九州旁门榜》上赫赫有名的白老九,倒也是个妙人!”
“谁说不是呢!”风萧卿怔了征,从鼎中舀起一瓢酒,和着风雪一饮而尽,喃喃道:“还似今朝羊羔美酒,却不见那白头翁提壶再醉卧沙场。这九州妙人趣人无数,独这白老九最难让人看透。”
戴斗笠的老人嘴角勾勒出一抹有些玩味的弧度,呵呵笑道:“这世上,还会有大夏监武阁摸不透的人,看不透的事?”
“若说这江湖上的人和事,那自然是没有的。”风萧卿两只手点在眉心轻轻揉搓,顿了顿,缓缓开口道:“可偏偏这白老九虽先入沙场后入庙堂,可这两处终究算不得真正的江湖。”
“不在江湖?”老人呵呵一笑,双眼微微眯起,轻声道:“这天下,这九州,哪一处又离得了江湖?这白老九又哪一天真的不身在江湖?”
“你这老小子倒是挺会说,我看你也别再摆弄那些个棋盘棋子了,干脆学学这白头翁,脱了猎仙山,来我大夏说书得了。”风萧卿屈指弹去落在肩头的雪,轻声笑道:“保不齐也能在那天机楼榜上留名,岂不比困守在北秦那一山一城来得要好?”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让北地三州整座江湖都要谈之色变的监武阁大督主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连连说道:“都快要忘了,猎仙山上琴棋书画四魔,哪个不是在那天机楼上《九州刺客榜》上留名,记得上一个甲子榜上,棋魔这两个字可是高高挂在那榜上第六位吧?”
老人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是第七……”
风萧卿也不说话了,盯着身前逐渐的琼浆出神。
如老人所说一般,那一年,排在《九州刺客榜》上第六的,是一个姓柳生六指的瞎子。
才上榜,便又出榜。
九州有琴魔,双手生六指。
弹十二弦,魔音最能乱人间。
能持琴荡九霄,亦能拂剑承天地。
“柳兄,还能撑多久?”
风萧卿举起空酒盏,自鼎中轻轻一拂,琥珀色琼浆自盏中荡漾。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股怅然。
“虽是被那‘赢家小祖龙’夺了道源,境界跌落,可再活三甲子还是没问题的。”老人低头向火炉中续柴,让炉中火苗旺盛了许多,沉声道:“如今的北域,终究是赢家的北域。猎仙山固然能守得住一山一城,可有时候终归是不得不低头。昔日送赤霄剑出北秦,柳兄不惜自耗一甲子寿元瞒天过海。这一回,等到如是那丫头入了‘卸甲城’,想来,那剩下的两甲子寿元多半剩不下多少。”
“煮酒,须焚心听琴。”风萧卿轻声一笑,解下腰间翠绿竹剑。
轻轻一抚,竹剑竟是化作了竹笛。
“想来日后是没有机会能再与柳兄喝上一杯这羊羔美酒了。”
将竹笛置于唇前,风萧卿轻声自语。
笛声在漫天飞雪中响起。
悠扬,而空灵。
一曲落。
北凉城里风雪竟是在这一瞬,微微一滞。
随之,才徐徐落下。
“柳兄这一生能得风兄这一知己,足矣。”
对坐一侧的老人双眼微微阖起,眼角有晶莹水滴滚落,低声喃喃。
他忽然就想起离开猎仙山的那一日。
卸甲城头,有琴魔轻抚凤仙古琴。
琴声缥缈,悠悠回荡绵延十里。
却不想今日,时隔两百七十载。
《九州锦瑟榜》上排名第十三的古笛‘鹤骨’与排名第五的古琴‘凤仙’。
遥隔南北,跨越时光,再一次和鸣。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风萧卿与棋魔虽算不得知己,却也是旧相识。
一鼎羊羔美酒,两个人喝了很久。
天色渐昏,尚不能尽兴。
最后一杯饮尽,棋魔终是不再向炉里添新祡。
颤巍巍站起身,似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抖落身上风雪,锤了锤佝偻着的腰,韩立自嘲一笑:“真的是不服老不行了……”
风萧卿收回小鼎,看着老人嘴角有一丝玩味,“这句话,我两百多年前便听你在说了。”
棋魔韩立解下斗笠,持在手中甩了甩,抬头望天,道:“天人五衰争渡不过,终究会老会死,不是么?这世上,谁不怕老?谁不怕死?我不过是比起别人来更害怕一些罢了,所以时常念叨念叨,这样也等于是在告诫自己,活着时就该好好惜命。”
风萧卿怔了征,不禁莞尔,轻笑道:“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我信,可从当初连北秦圣皇都是敢袭杀的猎仙山棋魔口中说出来,当真不知该如何去相信。”
“壮年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那是命,逃不开,躲不掉。可人啊,一旦上了年纪,终归还是惜命些的好。”将斗笠戴回到头上,棋魔原本灰败的双眸转瞬恢复清明,呵呵一笑道:“人会老,会死,可这江湖,这天下却从来都不会老。咱们这些在世人眼中的老不死们啊,既然已是成仙无望,如今能做的便是好好留着命,为后人们铺好路,让这一世的九州,能多几个鱼跃化龙征战大世的种子。”
风萧卿负手而立,抬头遥望天穹,似想要穿过层层云端看透什么,轻声道:“是呐,又是一个大世将要到了!”
是大世,更是少有的盛世。
如棋魔所说,是该好好惜命才是。
争渡不过天人五衰,终是不能为仙。
可若是能为九州后辈护道,无疑也是好的。
盛世将临。
若是死在盛世前,看不到大世争锋,憾也!
……
北凉城外,惟余莽莽。
这样的雪天,还在赶路的可是不多见。
一匹朱红烈马在雪原上飞驰,由远及近。
马背上坐着一个身披朱红披风的妙龄少女,身姿曼妙修长,脸遮轻纱。
女孩于北凉城前驻马不前,眼中藏着丝丝倦意。
翻身跃下马背,女孩牵马走入城外驿站。
“掌柜的,温上一壶最好的酒,再切上半斤卤牛肉!剩下的,算作是赏钱。”
女孩搓了搓通红的双手,轻轻哈气。
出手倒是阔绰,一出手便是一锭雪花银甩出。
声音娇俏,却不失侠味。
能在北凉城外经营驿站的,自然不是庸人。
掌柜的是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俏姐儿,年近四十却保养得极好。
眼见这少女虽无仆人跟从,却气质恬淡大气,自然不敢怠慢。
“姑娘稍稍歇歇脚,酒肉马上就来。”
接过银锭,女掌柜轻笑一声,走向后厨。
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红铜暖炉。
其内燃着檀香,既能驱寒又能提神。
将暖炉递到女孩身前,那被南来北往行商们称为俏貂蝉的女掌柜轻笑道:“雪天有些凉,姑娘先暖暖身子,驱驱这一路车马劳顿的寒意。”
“谢谢!”接过暖炉捧在怀里,女孩点了点头,浅浅一笑。
女掌柜笑了笑,转身走回到柜台,拄着脑袋盯着窗外发呆。
酒菜上的很快,没一会儿便被由一年岁不过八九的小童端着托盘送了过来。
小童很是乖巧,摆好碗筷,冲着女孩羞涩一笑,轻轻说了声姐姐慢用,便是蹦蹦跳跳跑向了后厨。
酒香扑鼻,肉香也是浓郁。
女掌柜很是贴心,酒是素雅淡酒,肉切的亦是薄如蝉翼一般。
非常符合女孩的心意,满意的点了点头。
轻轻摘下面纱,拾起筷子准备享用。
生而媚骨,浑然天成。
这一幕,恰好落在那回身而来的女掌柜眼中。
俏貂蝉不禁有些呆了,轻笑一声,自语道:“这姑娘莫不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
“饱了!”
停歇许久,一壶酒一盘肉下肚。
女孩满意一笑,拍了拍小肚子。
似乎并不打算多坐停留,酒足饭饱后便是起身打算离开。
“姓姜的那混蛋,还有姬小月那死丫头,咱们北秦见!”
走出驿站大门,遥望北凉城头,女孩咬牙切齿。
若是姜小蛮在这里,定然能认得出。
这会儿银牙紧咬眺望北凉城的,正是那位当日在樊城里女扮男装的玄家小郡主,玄知秋。
眼下兴许是风雪的缘故,驿站中客人并不是很多。
女掌柜难得清闲,给自己温了一壶小酒惬意坐在窗前饮酒赏雪,姿态慵懒。
“和青鸾那丫头可真像,长得像,脾气更像。”俏貂蝉纤手轻托下巴,望着那一骑渐行渐远的火红身影,嘴角轻扬,“招惹了天魔宫的小郡主,那姜家的小朱雀可是有的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