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实巴交的李掌柜一天下来有点魂不守舍,和妻子的一番谈话后,他便一个人穿着皮褂子出了店门,到了巷尾处的另一家小酒馆点了壶桃花酒自斟自饮,这家的桃花酒最是蜜香清柔,幽雅纯净,入口柔绵,给人以朴实纯正的享受,只是李掌柜喝的便有些牛嚼牡丹了。
一个穿着青白色褂袍的伶俐伙计在一旁诧异着,这李掌柜是出了名的“勤俭持家”,一分铜钱还能掰成两半花呢,现在竟然放着自家酒馆的便宜老酒不喝,来这里点着价钱不菲的桃花酒喝,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伙计暗暗称奇,心里想着这李掌柜恐怕也是个可怜人,莫不是家里那位身段样貌俱是远近闻名的夫人红杏出墙了不成?想着想着那小伙计便走了神。
李掌柜本名李多魁,自小便和那陈天明在学塾相识,自打学那围棋纵横十九道时,那陈天明便能活学活用,往往能高屋建瓴般地指出一局棋局的关键路数,其后他又是入了清源书院,走上修仙路,令那一届的人艳羡不已。
而他李多魁曾经也未尝没有那青衫仗剑走江湖的念头,只是他打过了层楼境三楼后就止步不前,几乎是断了那长生路,修行有时候就是这样,可能你觉得前路还大道可期,可走着走着就发现那路已经断了。
可能对李越秀、陈昊然这样的根骨天赋极佳的人,三楼不过是起始,那大道的绚烂画卷才展开了一角而已,但对更多如李多魁之类的人来说,那气运根骨往往就已经消磨了他们的野心,渐渐地泯于众人也。
这些年李多魁也收了那份行侠仗义的闲心,托媒人介绍娶了个貌美持家的媳妇,虽然性子是彪悍了些,但这些年跟着他还是无怨无悔,又生了一女二男,有时候李多魁也感觉可能人生就这样了,有家小酒馆解决生计,再等着儿孙满堂,他就坐在那树荫下纳凉喝喝小酒便好。
只是妻子未免是精明过头的人物,当初怂恿他和天明订下婚约的是她,说什么伴上仙家真人自然福泽不浅,以后这十里八乡的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惹咱们李家。
只是后来陈天明虎落平阳,带着那个看言行举止像极了世家名门出生的媳妇回了明阳村,又收拾起了老陈家祖辈留下的几亩薄田,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哪里有一丝仙家气派?
李多魁的妻子也是愤愤,后来又听那邻居的长舌妇家长里短的说这陈天明是风光太盛,在清源城得罪了人,被打破了灵台了,如今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了,可不指望能东山再起了,他妻子思来想去越发觉得有理,那后来就没再和陈家来往了。
如今她又想起了这茬,就哭着闹着非要解除了婚约才安心,李多魁也是无奈,她妻子的市侩是摆着脸上的,打小就过惯了苦日子,最羡慕的就是那朱门大院里的奢豪生活,如今更是一根弦地将希望寄放在女儿身上,整天念叨着女儿再不济也得嫁个哪个大派仙门的少主公子的。
以前李多魁读了两年书,总觉得那舍生取义的玩意就像是儒生嘴里的阿弥陀福,现在村里还念那四书五经的儒生哪个不是摇头晃脑,一副圣人在侧的清高模样,可真正能做到养浩然之气于吾身的又有几个?还谈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谈什么立功立德立言?
李多魁年轻时最喜那任侠快意,最厌恶的便是书生,总觉得他们生生给天下人套上道德枷锁,一副我有五斤学问,卖与帝王三斤,再让天下人也学我这学问才好,不然就是离经叛道,不合规矩。说到底还只是价钱的差别,就如他卖酒一般,只是他卖酒是卖不到帝王那边而已了。
李多魁对着酒杯自嘲道:“多魁呀,人家是卖学问,终究是腹中有沟壑,你这说难听点是卖女儿呀,还不如那些儒生呢,这人生呐,谁也别笑谁,指不定哪天就自己就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了……”
小酒馆门口,一个丰腴妇人站在外面,看着丈夫一个人喝闷酒,就走了过去,破天荒的没有斥责,她脸上没了白日的殷勤笑脸,“多魁,以前我娘常跟我说,这嫁人首看权势,咱家破落的很,也不指望你能嫁入名门,但好歹也要嫁个扛得起梁子的汉子,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欢练剑,我也很喜欢看你练剑,但你知道世间游侠那么多,为什么我就嫁给你呢?”
李多魁喝了几口酒,壮了壮胆气问道:“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玉树临风吗?”
丰腴妇人呸道:“狗屁,那林安林勇哪个不比你来的潇洒倜傥,剑术也舞的漂亮,但他们呢?一个前些年听说在大荒里葬了身,一个和人争什么秘笈功法被打人成了残废,只有你,你跟我说成亲后就不练剑了,我寻思着我杨花一辈子精明利落,这回赌一把又如何?果然,我还是赢了,现在我们的日子不也蒸蒸日上,再不用过那紧巴巴的苦日子……”
第一次听着妻子的衷心话,李多魁也笑了,倒颇有些乐趣。
“你的意思是,陈家那小娃不安分,以后越秀嫁给他不会幸福吗?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仙家人物吗?”
丰腴妇人杨花嗤笑道:“谁说我讨厌仙家人物了?我见识浅,但还是知道这世上最了得的人其实就是那些人了,什么巨商,什么豪门,说难听点人家要你死你就得死!但那娃子无门无派,又不是安分的主,天赋根骨也太差,这种人以后会如何太难说了,以前有陈天明在时他还能做个二世祖,现在呢?”
李多魁好像第一次认识了妻子,他一直以为自己算大智若愚了,妻子的小精明在他眼里有时候还有些小肚鸡肠了,现在他才明白其实他才是那井底之蛙呀!难怪老先生以前说他是“假卖愚真清高,没那悟性”,他苦涩一笑道:“我明白了,就依你。”
……
黄昏下,明河外有条柳叶溪闪着濯濯金光,再往上还有桃阳湖、龙王江,柳叶溪边坐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女,眉目清丽,透着一股出尘的绝代风姿。
她的身边蹲着一个戴着草帽的布衣少年,黑发随意地散在身后,目光炯炯。
这条柳叶溪算是明河的支流,水底尽是碧绿圆滑的青石,水草丛生,老人常说这里石子比水多,要不就是些死水,那些枯黄的柳叶就直挺挺地躺在溪里,被那些歪斜的水草给缠住了。
所以以前常常有一些关于柳叶溪的一些志怪灵异的传说,说有个三眼的老水鬼,每到晚上就带着一伙的小鬼阴尸躲在水草里等那路过的稚童妇人,一个不留神可能就被他的鬼爪子给勾了去,破腹开膛是难免的了。
那个素衣少女望着缓缓流淌的柳叶溪说道:“陈稀言,你恨我吗?”
布衣少年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恨你?”
素衣少女正是李越秀,恍惚间看着少年稚嫩清逸的脸庞,她又想起了小时候跟在他后面的场景,他那时是那么跳脱的一个孩子,总是带着她到处捕鱼捉鸟,是她曾经最依赖的伙伴。
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了呢?或许是因为她天赋越来越好了,或许是因为她出落的越来越出众了,或许是因为母亲的叮嘱告诫吧,总之,她很久没有再见到少年那活泼的笑脸了。
不知不觉,他也变了很多,修长的身材,深邃的眼眸,和那越发清逸俊朗的外貌,一切都和曾经不一样了。
李越秀还是盯着溪流,轻声说道:“我爹午时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我说我不愿意,陈稀言,我们注定不会是同路人的,我也不希望只是做个相夫教子的村野妇人,我以后的丈夫也注定是那剑仙人物,总之不会平凡,你懂吗?”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磅礴如实质的威压,一股若隐若现的金黄微光流淌在那素衣之上,少年清楚地感觉到那是五楼修为的实力,他呵呵一笑,果然她已经走的很远了。
少年捡起地上的一片柳叶,放在手里打量着,他没有释放自己四楼修为的气息,只是呆呆的坐在地上,突然感觉心里有点闷,曾经他傻呵呵地觉得这个姑娘或许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还特意去学那蹩脚的剑法,那把雕刻了三天的木剑现在还静静地躺在院落了,像极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少年知道,李越秀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要喜欢一个人那他便是个乞丐她恐怕也不介意,她虽然嘴上暗示他实力不足,实则是她不喜欢他多一些,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情之一字最难解。
少年感觉胸口很沉闷,有一股郁气在积压,直直地冲向神海中,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副画卷,画里有无数臣民,有歌女三千!
他觉得自己像过了一世一般,历经沉浮,突然他双眼如紫金般妖异,拉住李越秀的藕臂用威严而哀痛的语气说道:“骊妃,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