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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身官服负手步履安闲如同游山逛景身后两个小跟班一个细白面皮臂弯挎布袋一个黑墩墩空着手
一街两厢的摊贩却都紧张起來不等到近前纷纷笑脸迎出揖拜口中道:“税官老爷今儿您巡得早啊”“老爷吃点儿早点吗”“老爷我这新炸的油糕您尝两块”
那税官老爷哼哼啊啊地应着一步步往前走摊贩们把税钱都交在他身后跟班的灰布袋里不管是肉是菜是鲜果还是花生只看老爷目光在哪儿多停留了一会儿也都统统装袋一并送上走了不到半条街布袋已经变得沉甸甸另一个小跟班怀里也已经抱得满满有些拿不下了
來到长孙笑迟这摊税官老爷瞄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鱼扑哧儿笑了两个小跟班见他笑也都跟着笑了起來挎税袋的细白脸媚眼斜横道:“大人您瞧他这几条臭鱼又摆得这般齐整像宝贝似的可不是挺可笑么”声音也是奶里奶气长孙笑迟点头道是连称见笑将税钱也送进了口袋税官眼睛落在那条最大的鱼身上道:“臭鱼烂虾送饭冤家呀”
往日见他们來收税只要眼睛落在鱼上长孙笑迟都是毫不犹豫地送上可今天瞧着那条鱼眼里便像是望见了两双绣花鞋般身子一时便僵住沒动僵持了有两三个呼吸那细白脸眼神烦躁起來正要张嘴却见他仿佛刚会过意般搓着手笑起來:“哎呀这位老爷好像有点拿不下了怎么好呢怎么好呢”说着回身在篓上抽出根柳条把丫杈往大鱼口里一钩提起來向细白脸递过笑道:“您受累吧”
细白脸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说“算你识相”噤着鼻子接过鱼跟在税官老爷后面继续前行那税官见跟班确实也抱得满满再经过的摊子便都只收税钱不再收东西
长孙笑迟像是感喟、又像是责怪自己似地摇头笑笑缓缓蹲回了摊子后面
这时税官从一个粉条摊收完了钱走过细白脸却似想到些什么停了步子回头问道:“你这粉经炖么”看粉摊的是一个老农满脸皱纹线条刚毅蹲在那儿直勾勾答道:“怎不经炖好白矾拿的正经经炖”税官听到对答也停了脚步回头看过來细白脸蹲下拨拉拨拉粉条又问:“什么磨的地瓜的可不好吃”老农道:“地瓜的黄我这白条的正经好土豆粉”细白脸有些不耐:“劲不劲道”老农道:“不经炖就不劲道不劲道就不经炖正经劲道又滑溜又劲道”
旁边卖菜的一瞧这老头实在不开眼人家问这头一句就是让你主动送上去炖鱼配宽粉怎么这点事都不明白当下收了一把香菜用绳一缠扎成小捆笑着递在细白脸手上笑道:“炖鱼少不了香菜去腥去恶越吃越乐哈哈哈”回身时向那老农直使眼色
那老农嘴唇嘬撅着两眼瞪得圆纠纠看來是心里明如镜就是不愿给这把粉细白脸有些挂不住笑道:“算了”猛地往起一站借着起身的劲将手中布袋抡起“啪啦”地一声正甩在那老农脸上袋中装的尽是铜钱抡起來一两贯一斤力道极沉将老农打得身子一歪扑嗵摔在身后泥洼里溅得泥浆到处都是
长孙笑迟在旁瞧得清楚蓦地站起身來手里握紧了秤杆子
那老农口中涌血下颌骨歪在一边半身都是黑泥汤这些倒无所谓一瞧见好好的粉条被溅成了泥条登时心疼火发猛吸气撑身欲起不料血堵咽喉一下子呛得他两眼翻白脑勺往后一挺扎进泥里不动了周围人眼睁睁瞅着谁也不敢去扶
细白脸似沒想到这老头如此不经打也有些害怕税官老爷皱了皱眉:“挺大岁数见钱眼开税袋也是你能乱摸的”向细白脸使个眼色:“算了走吧”
三人快步走远连剩下的税钱也不收了人们围拢过來有人一探老农鼻息惊呼起來:“不成啦”之前长孙笑迟心里起了些犹豫这一步沒能迈得出去此刻听见这话忙将秤杆一扔分人群进來道:“我看看”蹲下二指在老农腕上一搭脉动仍在忙将他身子搬成侧位伸掌在他背心轻轻一按内劲透入老农口鼻之中“呜哇”一声废血涌出紧跟着长吸进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围观众人都欢叫道:“醒了醒了人沒死人沒死”于四姐一脸惊喜:“哎呀我的大秀才沒想到你还会点医学”狗嘴孙道:“敢情文人通医嘛”那老农咳嗽一声吐出两颗牙來分开人腿再一瞧自己的泥粉条登时老泪迸流挣扎着要找税官三人算账人们连拉带劝:“捡条命就不错了还折腾什么”“就是早抓把粉条给他也就沒事了何苦來哉”老农吼道:“我粉条是大风刮來的”长孙笑迟道:“气大伤身您还是先消消火吧你看这一袋粉也污了人也伤了哪多哪少”
“放屁”老农骂道:“我家里一共才几亩地老两口子种了土豆翻土豆翻了土豆漏粉条一年到秋就指着这点进项水里鱼有的是打多少都是白來的我哪跟你比得”
长孙笑迟道:“老人家”
老农挣腕子骂道:“你也别在这装好人要不是你给他鱼他们又怎会想到要粉条”于四姐道:“你看看这话说得就不中听了他不也是为你好么人家又沒得罪你要不是人家秀才你憋了这口血在心里现在早见阎王了……”老农眼睛忽然撑起一把抓住了长孙笑迟的腕子:“对你是秀才你会写字”不等长孙笑迟回答于四姐先笑了起來:“可不是么你别看他卖鱼……”老农哪还有心听扯着长孙笑迟道:“走你给我写状子我到县里告状去”
人们一听这话登时呼啦啦散开一片狗嘴孙摇头道:“你瞧那小白脸不济衙门里的老爷都爱顶他的沟子那也是个有根基的人哩别犯傻了宁可忍一时四壁透风也不能进一步跳进火坑堂鼓敲开响嗡嗡民要告官不得行”晃着脑袋领着小孙子又回去看摊了
长孙笑迟在老农手上按了一按:“老人家你这些粉条上的泥早些清洗干净还能卖的时间长被泥水泡透恐怕就不成了”说着回去抽柳条穿了两条大鱼回來朝老农手上递去:“有洗不净的、卖相实在不好的便就着这鱼回家炖着吃了罢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农脚一颠退了半步颤巍巍歪头瞧他两只混浊发黄的眼珠里忽然蒙上了一层水色活像柳条上的死鱼秋风扫來将他吹得又打了个晃身上的破布衫抖得扑啦啦响
“海阔天空……海阔……天空……”老人口里重复着又把这四字念叨了两遍忽然把头向天仰起仿佛把泪水又倒灌回了眼睛脸上皱纹挤拧鼻孔里“哼哼呵呵”地说不出是哭是笑好一会儿他扫了眼躲远的人们低头又看看自己的粉条终是心疼东西紧着嘴唇把鱼往回一推弯下腰哆哆嗦嗦收摊装担挑起來转身回家
长孙笑迟提着这两条鱼瞧着见他远去的背影里不时抬手似在捂揉腮伤又似在擦抹泪痕神情也为之黯淡下來无声地叹了口气
直到下午一篓鱼才算卖空小鱼崽便宜卖得干净倒是剩了几条大的沒人动问行人见疏他托咐身边人帮着看摊自己拿钱出去在成衣铺选了件厚实挡风的白花青蓝布比甲卷包好了往腋下一夹又买了盐米应用之物并两坛水酒用草绳拴好提着回來路上瞧见点心铺正往外摆月饼一块块油红汪亮热气腾腾跟掌柜一搭话儿这才知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此时手里铜钱已然花净便和掌柜商量用鱼來换掌柜的笑了:“成啊反正我家过节也要买鱼吃哩”长孙笑迟回去挑了条大的回來交给掌柜掌柜笑道:“哎哟这条可是不小”顺手搁在旁边扯出张黄草纸在手里道:“五仁儿、枣泥、蛋蓉、栗子什么样的都有你挑吧”长孙笑迟心想:“小香爱吃甜的”便选了一块枣泥、一块栗子的递过掌柜接过來托着道:“再拿一块不打紧的”长孙笑迟一笑:“够了够了”
掌柜笑呵呵拿草纸包好扯纸线扎个十字花递给他道:“偏你了还是读书人讲究”
长孙笑迟怀抱月饼回來往摊后一蹲瞧着身边的粮米、酒坛心里感觉踏实不少手里的月饼热热乎乎还带着出炉的温度烘得胸腹间暖洋洋的天空中起了点小风刮得树叶哗哗响他守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买主街上愈发冷清看看天色见黑也懒得再等了装筐收拾回家
一路撑篙逆流而上不多时眼见牧溪小筑已然在望一阵慵懒的歌声和着琵琶随水音断续传來长孙笑迟心想:“小香多日不唱了今天家里又无酒喝怎地这般好心情”仔细听时正唱的是:“……的是你晴雨随风任东西偏颇了自己……相对总无言启口两三句情到浓时情转薄英雄也无趣……”
“无趣……”
他听得心头一闷钝钝生痛只听草庐中又响起男子哈哈大笑的声音不禁眉心微皱急点几篙贴岸将竹筏往石头上一卡提鱼篓直奔草庐豁然推门而入
乐声倏止只见水颜香怀抱琵琶指捏甲片靠坐在桌边对面的男子听见门声目光向这厢望过來肤色栗黑透亮脸上笑容仍有余韵
长孙笑迟一愣:“常兄弟原來是你”
“啊”常思豪笑道:“又來打搅你们隐居之乐不好意思呀”长孙笑迟僵硬一笑:“哪儿的话”将鱼篓放在地上搭眼一扫见桌面上摆着几盘切好的牛舌、猪耳等熟食还有两盏竹杯、一只开了封的坛子上贴红字酒香透人心知水颜香向不外出那么这些酒食自是常思豪带來的了
常思豪笑呵呵地凑过來:“哎哟东西买了不少啊有什么好吃的拿出來尝尝”说着蹲下毫不客气伸手在鱼篓里翻他五指一划先摸着了那两坛酒抬脸笑道:“哈哈就知道有好东西”抓起一坛拍开封一闻登时皱眉:“咦什么味儿这酒坏了”
长孙笑迟一笑:“乡下的酒就是这样子了”却见他连连摇头:“哪有的事儿跟上回在你这喝的那杂粮酒差远了我在道上买的都比你这强”又拍开另一坛闻闻立刻满脸厌恶移远了鼻子:“这坛都馊了不成不成你得找他换去”
长孙笑迟闻那酒味虽然不佳但也远不至于到“馊”的程度这么说未免有些夸张抬头看时水颜香一手拢琵琶一手托竹杯闲望窗外面无表情缓缓饮下一杯瞧也不向这边瞧一眼他一时无语低下头把盐米等物取出拎到厨下回來只见常思豪仍蹲在鱼篓边手里正颠着那油纸包打开看是月饼登时笑了:“好好马上八月十五过中秋我这一道净顾着赶路了也沒买块月饼尝尝”说着站起身把纸包往桌边一撂坐下拿起一块便塞进嘴里大嚼两口瞅瞅馅儿连声道:“好哈哈月是故乡的美月饼是枣泥的甜呐哎记得上次來时还是吃春饼的时候这次來已经吃月饼了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呢”抓起竹杯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那月饼本來就半个巴掌大他三两口吃完又摸第二块发现底下沒有了一脸讶异地道:“哎哟怎么就两块啊……这是你和嫂子过节要吃的吧哎呀一人一块吧结果这块叫我吃了这怎么说的罪过罪过”说着将那块栗子的又小心翼翼地搁了回去
月饼的厚度摆在那里数量自也极易分辨他这举动之做作自是任谁也看得出來长孙笑迟一笑:“兄弟你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
常思豪翘起二郎腿虚虚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一块月饼掰成两半吃这才显得你们夫妻同甘共苦患难情深嘛小弟也是想成全你呀”
水颜香站起身來默默把琵琶挂在墙上转身进了里屋长孙笑迟向她背影瞄了一眼沒有作声低头落目地道:“上次令贤弟负气而走我夫妻甚是不安”常思豪笑道:“人各有志强人所难是小弟的不对怎能怪哥哥呢”长孙笑迟瞧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怪就好”就在水颜香原來的位置坐下:“不知贤弟此來所为何故”
常思豪抬起膝盖抱住笑道:“也沒什么事儿我办事打这儿路过就來瞅瞅你们过得习惯不习惯”
长孙笑迟瞧出他这言不由衷带着两分故意却也不加点破更不加追问应道:“还好”常思豪笑起來:“嗨像你这富贵惯了的就喜欢拿穷日子当新鲜如今我是白米香肉吃惯了再回去嚼树根子啃山药只怕要咽不下去了呢”说着提坛往原來水颜香那只杯里斟酒口中念叨:“我啊是真佩服你们俗话说得好穷人乍富腆胸叠肚富人乍穷寸步难行你们俩原來在江湖上那是多风光如今在这小河沟边一待沒的吃沒的玩干巴巴的日子还能一天天往下过这就不简单哪尤其嫂子一个女人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换了是我可不愿跟你受这罪呢”说着将斟满的酒杯往前一推又给自己斟
长孙笑迟一笑:“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快乐非关贫富而在于心中有无牵挂执著我和小香繁华历遍对那些声色犬马早已沒了兴趣如今三餐有米有菜闲弹歌唱闷赏云溪倒也不觉寂寞”
“美”常思豪搁下酒坛一拍大腿:“两耳不听窗外事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來祝你们早得贵子干”长孙笑迟举杯还笑:“借你吉言”两人闲聊天常思豪似乎学乖刻意半字不提外间发生的事情长孙笑迟便也不打听这样沒咸沒淡地吃了几杯看天色已晚常思豪起身告辞他也不挽留送到门外常思豪从屋后把三河骊骅骝牵出來道过珍重之后趁月打马踏溪而去白色水花串串连远渐渐消失不见
长孙笑迟在月色下凝望片刻转身回屋撩开里间屋帘水颜香在一片青森森的黑暗里侧身依床而坐无声无息
他定了定神笑问道:“怎么不点灯”
水颜香沒有答话
浮云过月清光透窗而來在她衣背上镀出银色的亮线
沉默令屋中产生一股无形的张力膨胀着两人相对的空间
长孙笑迟想起她之前弹唱的歌词一时觉得身心滞重挑着帘子转身刚要去取灯就听身后水颜香道:“小哀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