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点头:“俞大猷和戚继光是世之名将。很了不起。人们都说。龙虎佑明。天下太平。可见他们俩在大家心中的地位。”
刘金吾笑道:“英雄豪杰。名不符实的最多。真翻起來。只怕谁的家底都不干净。拿戚继光來说。我原也是很仰慕的。可是前阵子他带人进京來。一见之下。也不过尔尔。他四处拜望显贵名流。大散其财。出手阔绰。也不知在南方平倭捞了多少好处。治军也只靠军法严酷、装备精良。战绩都是拿钱砸出來的。而且为人好色无厌。偷偷娶了小妾。东塞一个西藏一个。不敢声张。原來这么大个人物。却怕极了老婆。【娴墨:历史的真实。历史教科书上从來不写。读教科书。谁不崇拜岳飞戚继光。结果长大看史。方知继光四处偷娶小妾。谓作者亦必曾为此郁闷过。方特写來一骂。以消胸中块垒】”
戚继光当初在胡宗宪、谭纶部下。沿海破倭。屡立战功。他写的《纪效新书》更是兵家必读。常思豪在军中时便对他事迹早有耳闻。一直十分敬仰。心想他做人如何。我是不知。可是人家的战功是生生打出來的。岂是你这靠祖宗福荫的少爷羔子所能想见。嘿然一笑。顺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为什么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关’是说美人被关在家里。那不就是老婆。【娴墨:天下第一悲哀事。女人恋家。然家又是苦地。何等红颜。可堪家务消磨。倒不如青楼上去红尘潇洒。感那悲欢离合。纵老得快些。也落个痛快】”
刘金吾一拍大腿:“好解。好解。可不是吗。做老婆哪如做美人儿风光。心里一定是难过的了。还不能光自己难过。难过起來便折磨丈夫【娴墨:不是折磨。是诉说。男人往往把诉说当成折磨。婚前花言巧语说个沒够。婚后听进几句话就那么难么。若不要这感情。只想找个逼操。如今胶娃娃做得比人还真。又干净。你娶妻做什么。真真不是人话。】。谁害我难过我便要谁难过。要难过大家一起难过。哈哈。”
他酒意虽浓。说这几句绕口令般的话。居然吐字很是清晰。常思豪瞧得出他是在努力奉迎自己。举起杯來。陪他相笑了一回。饮罢搁盏。耳听得周围喊好声高涨起來。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只见北面唱曲的姑娘不知何时早换了下去。此刻小小戏台上花旗卷幡错、三弦起剑声。几个小兵正和一个老武生大战。那些小兵身着斑皮衣甲。近似鞑子。老武生白须及腹、服色鲜亮。正是明将打扮。一时间刀來枪往。笙紧琴急。煞是好看。
刘金吾讶异道:“咦。我才瞧见。几日沒來。这独抱楼又多了乐子了。这北昆班子也不知哪请來的。身手不错。”
常思豪问:“什么北昆。”
刘金吾道:“哦。这昆腔小戏本是南方江苏一带的曲种。原是唱些才子佳人的东西为多。传到咱这边來之后。北方人性情豪烈。改些曲调。编了不少武戏进去。作派也有变化。便形成了‘北昆’。”
常思豪点头。见他口中解释。眼睛却不离戏台。显是十分喜欢。此时戏台上一场鏖战。老生将鞑子杀退。站在城头之上。定势停身。忽然鞑子将领返身一箭。正中其胸。周围兵将抢上相护。老生单臂扬起。言道:“好贼子。”垂手而逝。呜啦啦曲声转哀。兵丁撤场。刘金吾纳闷道:“这是什么戏目。似是新编的。却沒看过了。”
只听琴笙皆息。萧声渐细。曲调悠缓绵长。甚是凄切。那老生换了一身雪白箭氅。苍头素靴。脚步跌撞。上得台來一步三颤。马头琴响。顿起苍凉。老生望望天。瞧瞧地。捧起白须。摇头如泣。浑身抖战。悲不可言。继而胡琴又催。台上便如弥了一层愁云惨雾。忽然间闻得梆子三响。惊得他双目圆睁。猛摆头将白须一甩。顿足提衣疾行。于台上往复穿梭。似过了千山万水。历经无数蹍转蹉跎。三圈过后。急急刹在台心。颠了两颠。身子一弓。足尖挫地而退。同时大袖挥舞。鼓得白须四起。如高山崩雪。面破粮仓。【娴墨:如见如闻。真好戏情。未唱一字。已是悲伤满眼。舞台功力真是在动作上。如今人们爱看电影。都不看话剧舞台剧。更不用说看戏了。还说戏剧表演夸张。舞台剧动作太大。其实好东西有几个真懂。传统文化。实际上是精英文化。不懂关窍不知好在何处。沒有鉴赏能力根本看不得。懂了妙处。才能十场八场地看。一辈子一辈子地喜欢。】刘金吾是看惯了戏的。见这老生作派绝妙。不禁喊了声:“好。”台下观者也都掌声潮起。喝彩不断。
三弦音消。琴声起调。那老生大袖一吞。须髯尽落。整衣装甩箭氅虚指江山。依咏唱道:“振白眉豪杰昂首。跨红日马跃城头。长刀指处众贼休。烽熄狼烟瘦。豪情纵横天地。热血暖了清秋。劈雳惊天恨当头。一身侠骨凉透。落落英魂别浊世。敢迎残阳独走。西行惟缺壮行酒。徒有鞑虏十万血。谁來蒸酿兑勾。”【娴墨:咏叹调最使人伤。依咏者。绵绵渐起高腔。气弱人听不得。思秦浪川。更让人迸出泪來。谓作者惯写此种文字。是武侠衰微。致胸中一股豪气盘肠难舒。不得伸展其志。故流发于笔端、铺陈于卷上也。叹叹。武侠与其它传统文化一样都沒落有年。如玉山倾颓。无人能挽。此历史车轮之必然。日本剑戟片曾风行一时。如今还有谁看。每一个时代的文学和艺术。都体现这个时代的风貌。在老太太倒地都要顾虑扶不扶的社会里宣扬侠义。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曲调悲摧如泼。豪迈跌宕。声音柔中起刚。听得常思豪惊心动魄。心道:“跃马城头……他扮的莫不是秦浪川。”待再细听。台上那老生演的亡者鬼魂。只使了几个身段便即退下。这场戏已然收了。刘金吾大感遗憾:“这老生扮得声情并茂。腔调身段都是下过大功夫的。可惜咱们尽顾着说话了。只赶了个尾巴。”
眼瞧旁边一盏裙花飘过。常思豪忙点手唤住。问道:“这戏文唱的是什么。”
女侍含笑万福:“回爷的话。唱的是山西一位老英雄秦浪川击退俺答的故事。”刘金吾道:“这戏字多调促。结合了元杂剧的东西。词句失糙。见筋力而不合旧谱。唱功武戏却着实是一流【娴墨:词是实。唱是虚。贬实处而夸虚处。可见虚处更美。听不着。又使人恨。作者特搔人痒。贱贱然坏得可爱。真倩肖夫斯基手笔】。戏班子是哪请來的。”女侍微笑道:“爷是行家。这是我们东家从昆山请來的梁家班。只因是唱惯南昆的。今儿唱的戏却是北昆的新戏。多半有些粗疏。让您这行家见笑了。”
刘金吾目露惊喜:“昆山的梁家班。班主莫不是‘仇池外史’梁伯龙么。”女侍笑道:“正是梁先生。刚才扮秦浪川的便是他本人。”刘金吾瞠目道:“怪不得。怪不得。除他之外。料别人也无这般好身段。好唱功。我还怪哩。北昆班子里头。哪有这等人物。”常思豪摆手挥退女侍。说道:“沒想到你还是个戏迷。这梁伯龙很有名么。”刘金吾道:“那是自然。他名梁辰鱼。字伯龙。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不但生得一副好嗓子。更难得的是作词编戏。都是一流。大江南北戏班唱的昆腔里头。很多戏都是他写的。其才不逊唐之崔颢。宋之柳永。真真地是个大才子。”
其时戏行称“高台”。与搓澡修脚的人同流。地位颇低。甚至不如算卦先生。常思豪听他这么说。自感滑稽。笑问道:“大才子怎么不去考取个功名。反來写戏唱戏。”
刘金吾叹道:“他也是时运不济。本來他是苏州府人【娴墨:梁先生怪就怪在这。苏州人又不是甘肃人。为何有仇池外史的号。求高人指点。】。家里世代为官。到了他这。早早在太学捐了个太学生。打算直接在顺天府应试。本來准备充分。学问又好。等了一年。到考试前几天。忽然家中传來消息说祖父亡故。他忙收拾回家。治丧守孝。期间发愤苦读。努力更胜从前。三年满后复出。结果临进考场之前。消息又來:父亲又亡故了。他顿足捶胸。只好又回家守孝。如此又过三年。他踌躇满志。决心一定要考上。但是家中老母因亡了丈夫。这三年來病病恹恹。常常卧床不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老太太见他如此。便说你去吧。你青春不小了。总被老人耽误拖累也不是个事。你放心。这回就算我死。也不给你送信。梁伯龙是个大孝子。哪听得这个话。宁肯不考。也要在家伺候母亲病好了再说。老太太苦劝他不听。眼瞅着考期临近。再不动身就赶不上了。急得什么似的。对他又打又骂。他仍是不走。老太太实在沒办法。说想吃鲤鱼。命他去买。结果梁伯龙买回來一看。老太太已经上了吊了。桌上留书一封。只写四个字。你猜是什么。”
常思豪道:“快去赶考。”
刘金吾拍桌叹道:“正是。唉。这老太太也真是糊涂。多半是三国戏看得多了。竟学人上吊。以绝子之念【娴墨:是戏迷的话。凡事都能在戏上找根据】。可是她就沒想想。这样一來。儿子还能去考么。结果梁伯龙大哭三日。治丧理丧。又守孝三年。这三年他熬得哀毁骨立。可是其志不堕。反而弥坚。第三次又來考试。一路顺风顺水。顺利进了考场。一看考題。正是自己最拿手的。不禁大喜。料想这回不但考得上。而且定能夺得头名。可是他连年守孝。日哭夜哭。身子已然熬得极虚。这一高兴过度。竟然便昏倒了。末了大家交卷。他那还一个字都沒写。”
常思豪听得哭笑不得。觉得此人真是倒霉到了极点。而且霉得出奇。好像老天在特意与之作对一样。和他一比。程允锋那三次科考失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刘金吾道:“他十年读书。十年守孝【娴墨:非梁辰鱼一人命舛。千古多少文人皆如此。是文人可怜处。更是可笑处。冷暖唯其自知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都是混蛋话。谁让你非读书、非考试了。】。青春尽逝。父母皆亡。又名落孙山。人到中年。连家室都沒有。心中难过。是可想而知的了。从此心灰意冷收拾回家。不再赶考。花钱建了个大屋。置酒食于其内。邀得一帮天南海北朋友、三山五岳豪杰。不管文人墨客还是道士和尚。只要投缘对性。便当知己亲人一般。大家在一起击剑玩乐。吟咏文章。好不热闹。后來家财渐尽。便又四处闲游访友。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结识了曲圣魏良辅。这才拜师习昆腔。几年间得尽其妙。甫一登台演出。惹得四方轰动。传开盛名。到各地演出。皆是场场爆满。也算是大器晚成。只是听说近年來他都在江南。沒想到独抱楼竟能将他请來。京师的戏迷这下可有福了。”
常思豪点头。他对戏曲本身兴趣不大。倒是对这班主很是好奇。不知此人为何对秦浪川如此仰慕。居然会为他写戏词來唱。眼瞧刘金吾哼着刚才的曲调。回味咂嚼。如醉如迷。不觉好笑。说道:“既然难得一见。咱们便到后台去拜会一下如何。”
刘金吾登时眉开眼笑。搓手道:“原來您也有兴趣。我这心里琢磨。还沒敢说。本來是我來陪您。却只顾自己高兴。反倒像是您在陪我了。”
两人來至后台。拉住一侍者询问。说道要拜访梁伯龙先生。听侍者说戏班子正在卸妆。便在一边更衣间出口处相候。此时前台上已换了一班歌女。怀抱琵琶正自吟唱。一个个桃臀满座。纤腰细颈。耳垂滴玉。鬟髻钗封。背影里别有一番好看。二人正注目观赏时。忽听身边有人问道:“请问梁伯龙先生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