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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072】二章 鱼腥

大剑 九指书魔 11774 2022-10-30 23:23

  程连安起身道:“形势还不算差,一切见机而作,见景生情就是,干爹那边我还要去回复一下,.”

  秦绝响道:“你就说我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试探之下碰个软钉子,也就沒再深说。”程连安打个沉吟【娴墨:是根本用不着你教的意思,心中必然自有主张】,点了点头【娴墨:小程能憋得住,生存环境使然,绝响从严格意义上讲根本沒遇到过生存危机,家里虽然祸事不少,但除了情路不顺,基本处处顺,】,将他送走之后,秦绝响回來琢磨:“冯保替张居正出头劝我,自是和小山上人一个鼻孔出气,从太监、阁臣到少林掌门,可以说禁宫、朝廷、江湖这三个点贯连支撑在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佩服老郑,把局布得确实严密整齐【娴墨:上文两个孩子聊天,是写小程之奸诈,衬绝响之稚嫩、写小林之诚笃,衬小山之机心、写小郭遮护之心意,衬冯保不语之深沉、写青藤机关枉算,透隆庆垂拱而治之居心,写高拱之失策,透徐阶溃败之根因,此处用绝响感慨结束一句,又知上文一篇似写二小、写众人,其实全是在写郑盟主,十笔作一笔用,一笔又做十笔用,真馒头开花文字,郑盟主岂真死乎,剑家是真亡乎,】【娴墨二评:说是这几笔收回來在写郑盟主,其实恰恰背后在暗写一小郭,这就叫肉馒头开花馅儿不崩,初读以为作者在抻面条,再看他是在揉馒头,细瞅瞅,他蒸出來的是大个儿的烧麦,笑,】,幸好我一冲一猛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否则靠细摸慢渗,想拿下百剑盟岂是容易,嘿,这他妈才真叫天意,【娴墨:天道向不酬勤,努力往往都是白费,生活中交在手里的,往往是你并不想要的,也正因为如此,百剑盟的努力才可贵,理想主义者的失败才悲壮得令人惋惜,】”

  他一阵后怕,一阵庆幸,一阵得意,料想冯保之所以会派程连安來,多少也有些沒把自己当回事的意思,程连安回去这么一说,他心里必然要犯些核计,冯保是宫内势力最强盛的人,距离权力核心最近,现在只有大哥和他联系得上,凡事不好说话,如果他有兴趣出來接触一二,那自己就有机会将因郑盟主死亡而断裂的关系网再度编织起來,重握在自己的手里,【娴墨:绝响想建网,小程何尝不想织建,此來就是此意,】

  本來常思豪和冯保关系不错,若是他肯从中搭桥,加上程连安这层关系,一切就更容易了,可是大哥不是北上就是南下【娴墨:正是勾引水火造风雷,别急,疾风暴雨马上就到了,】,在京也是事务繁多,一直也沒腾出功夫,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加点紧才好,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常思豪回转,便派人到昌平大营去接【娴墨:一段补叙完了,是写小常在军营观看演武时,这边同时发生的一切,】,天交傍晚,陈志宾來回报,说侯爷已然只身离京,

  他听得柳叶眼一横:“什么,大哥走了,你沒听错。”

  陈志宾道:“沒错,是戚大人亲口所说。”

  秦绝响坐回椅上,目光有些发直,陈志宾抬起脸來:“侯爷领密旨办事,不愿有人大张旗鼓送别,也在情理之中。”秦绝响横了他一眼,真想骂:“你他妈老糊涂了,我们兄弟是什么关系【娴墨:刚刚因为大姐的事,两兄弟关系转好些,此时有这事,不免会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有被辜负之感,】,皇上密不密旨算他妈老几。”碍着他是暖儿的父亲,总不能太过分,压了一压,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志宾应了声是,垂首退下,暖儿也不敢吱声,在角落里静静瞧着,只见秦绝响坐了好一会儿,站起身形缓步來至墙边,推窗南眺,目光平直淡略,一张小脸上尽是忧容,她看得一阵揪心,小嘴唇略张了一张,终不知该劝说些什么,黯然地垂下头去,

  天心悬旧月,一溪碎波黄,【娴墨:天一生水,何水,曰心溪,故知写天心正是写人心,心悬溪碎,波旧月黄,令人不胜感伤,】

  月色下的草庐简素依旧,宁静安详,

  红殷殷的蜀椒串在窗下轻荡,仿佛一排排倒挂的烛光,

  一条竹排随着滚滚落叶顺流而下,在草庐之畔缓缓撑定停横,一个裤腿高挽、头戴草笠的渔夫手提鱼篓脚尖轻点,跃落岸边,向草庐行去,口中唤道:“小香,我回來了。”

  草庐内无灯无火,毫无动静,

  渔夫摇头失笑,喃喃自语道:“准是又喝多了。”提着鱼篓走到门边,摘草笠挂在檐下,拉开门道:“今天收获不佳,只捕到了一条哩。”说话间迈步进屋,

  一股血腥味和着酒气扑鼻而來,令他吃了一惊,目光疾扫,只见墙上琴歪,琵琶落地,屋中桌椅横倒,地板上左一滩、右一滩,尽是深色的血迹,还有一只碎裂的酒壶,水颜香靠在窗下头发散乱,毫无声息,

  他赶忙将鱼篓一扔,扑过來道:“小香,小香,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仅有的那条小鱼翻出篓外,在地上“吡、啪”翻跳,

  水颜香迷迷糊糊被他摇醒,眉头立刻皱了起來,挥手乱拍道:“臭……臭东西,离我远一点。”吐字颇不清晰,

  渔夫推开窗让月光照亮自己的脸庞:“是我,小哀啊。”见她身上尽是血迹,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四处探摸,寻找伤处,水颜香厌烦地挣扎着,两手乱挥,不住拨他腕子:“别碰我,都是鱼腥味,臭死了。”口中一股酒气冲人,长孙笑迟摸她身上确无伤口,稍稍放下些心來,屋里屋外地转了一圈确定无敌人潜伏,这才到后厨净手,刚舀了一瓢水在盆里,就听身后柴堆哗然一动,,他不及多想,猛回身一腿扫出,,

  柴枝飞射,散落一地,定睛看时,却见后面引火用的干黄草堆里,趴着一只白色小兔,

  那小兔拖着一条伤腿,绒毛上血迹斑斑,身子瑟缩,眼神黯淡,奄奄一息,已无逃窜求生之力,

  长孙笑迟一见便即省悟:这兔子是昨天自己在林中捉來的,想必小香是想杀它给自己做晚饭,结果一刀未能砍死,两下受惊【娴墨:妙在两下,痛也在两下】,兔子四处乱跑,为了捉它才搞得满屋乱七八糟、到处是血,他瞧瞧旁边案板上放着切好的葱、姜末,想像着这天下第一美人战战兢兢追杀小兔的场面,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娴墨:这还笑,是人吗,】【娴墨二评:之所以笑,是因其往日征杀,视血如常,恰如医生见惯了病,指着炒肝说这猪有结核,全不顾家人恶心不恶心,男人往往有自己不在乎的事,根本不管女人在不在乎,全无体贴,不是他人品不好,而是他想不到,】

  下腰瞧去,灶堂里灰烬忽闪,尚有余红,他在灶底塞进些柴禾,锅里加了两匙油,一探手捉住兔子,拧断颈骨,伸食指在腿伤处往里一插,左突右豁撑开皮膜,抠住一撕,半张兔皮便剥了下來,两三下又将另一半剥好,掏去肚肠,肉扔在案上,快刀斩成小块,此时锅中油已滋滋作响,他将葱姜末扫进锅中,待香味略出,又将肉块扫入,略翻炒两下,加进了水,盖好锅盖,在灶下添了根长柴【娴墨:按阿月说法,天下皆我,则兔也是人,隐居之人,手上一样沾血,滚滚红尘,正是血海,活着就是对世界的一种伤害,如何隐居,如何清静,古人讲兔肉汤是犯羹,就是犯人吃的,作者在这安排给长孙夫妻吃,可知用意,想躲清静,与世无争也是有罪的,用绝响的话说就是用一千个金盆,也洗不净你的血手,】【娴墨补:一根长柴是炖肉妙诀,一根,火不致盛,因其长,火力又持久,但得农村大锅灶方使得,大锅炖肉可下宽汤,慢慢炖,肉到“沒魂儿”,味道才好,关键是养人,不会吃出病來,】,重新净了手,夈【娴墨:音投,】了块手巾,端着脸盆回屋,

  水颜香迷眼不睁地仍在窗边靠着,手在空中无力地虚抓,口中唤道:“酒……酒……”

  长孙笑迟走近把脸盆搁在地上,点亮松油灯挂在墙边,回來捉了手儿,用湿手巾轻轻替她擦拭血迹,哄道:“來來來,擦干净了再喝,好不好。”水颜香厌恶地抽回胳膊一甩:“酒,酒。”长孙笑迟笑应道:“好,好。”回手拉起一把椅子,把手巾搭在上面,找來一只碗到酒桶边蹲下,揭开盖子一瞧,里面空空荡荡,已然见底了,中午自己临出去打渔前,桶里应该还剩下十來斤,想必半天的功夫,这些酒都被她喝尽了,只好回头道:“酒沒啦,明天我到镇上买吧。”

  水颜香身子缩成一团,口里有气无力地道:“我现在就要,你去买,你去买……”长孙笑迟见她满脸红胀胀地,知是大醉正酣,回來蹲下哄道:“集都散啦【娴墨:古时无超市,购物全等赶集,集分大小,一般初一十五是大集,还有以物换物的交易,八十年代包头大集一开什么都有,成片的牲口群赶着,西瓜满地,磕着吃,现在羊肉二十块钱半斤,那时候二十块钱一只,谈价还把手插到卖主袖筒里,人人看起來灰头土脸,可是都嘻嘻哈哈的特亲切,哪有假钱,哪有骗子,东西卖了钱,一把纸票都敢当场喜滋滋地数,现在你试试,那光景,如今真沒处见喽,中国亡了,早就亡了,爱国,爱的是这里的人,人都完了,纵然山清水澈有什么意思,看着也心寒,】,我答应你,明天到镇上卖了鱼,一定多买些回來,好不好。”水颜香摇头起腻:“你去找话痨,朝他要……去啊,去啊……”不住地推他大腿,

  长孙笑迟拨开她掩眉的长刘海【娴墨:是有段时间沒剪了】,见她仿佛刚下生不久的小猫般,醉得连眼睛也睁不开,长长的睫毛合成一线,边角上黄黄的眼屎仿佛两颗小米粒儿【娴墨:武侠中免不了有第一美人,却无一例写美人眼屎的,有眼屎,则有痰、有尿、有大便、有皮屑、会掉头发、长皱纹,这还是第一美人吗,曰不是,但这就是人,长孙笑迟纵横江湖,交下多少宾朋,人称世上无敌,可谓英雄,小香风情万种,传艳天下,可谓美女,如今小夫妻却是这副模样,作者如是写,恰是将千古英雄美人之梦拉下云端,狠狠戳破,】,迷迷糊糊两手只顾推,不禁失笑,拈指替她摘去一小条沾在发丝上的草棍,将手巾醮湿按在她眼角,替她轻轻洇着、揩着,道:“还找话痨呢,他白送了咱们那么多酒,已经被老板赶跑啦,你怎么忘了。”

  水颜香烦躁起來:“我不管,我要喝酒,你去买,你去买。”

  长孙笑迟知道和醉人沒法争辩,不再答言,继续给她擦脸,水颜香伸手拨开,一脚蹬出,恰好踢翻了脸盆,水如流波,铺洒了一地,长孙笑迟笑道:“瞧你醉的这样子,再喝下去,又要‘一片好山河’啦,【娴墨:昔日一片好山河,雄心万丈不减豪气,今日山河虽好,找不回昔日之心矣】”水颜香挥臂大声道:“你骗我,你说过要我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现在却喝点酒都不成,每天还要烧火、洗衣、做饭、擦屋子、刷马桶、腌咸菜,还要杀活鱼、杀兔子,我不要杀,我不要杀,【娴墨:玉指沾腥,罗裙带血,是何景况,哀哉,言君子远庖厨,那就等于是说把这些破事都交给女人干,这叫什么话,孔圣人第一个该枪毙,】”她吼着吼着,两眼里泪光闪闪,又呜呜地哭了起來,【娴墨:不做女人,不围锅台转,不知琐事杀人,人人憧憬白马王子,为何不盼白马帅哥,盖因帅不当饭吃,做王妃才有人伺候,不愁衣食,小香当初既许愿与丈夫归隐,原不该如此,然此言又正道尽日常实情,谁忍怪之,爱武侠的人,大都向往侠客剑客生活,希翼自己也仗剑流浪走江湖,最后老了退隐,或是找个姑娘谈场风花雪月恋爱,作者恰要破此美梦,撕裂还原出一个充满血与泪的真实,这个真实就叫生活】

  长孙笑迟僵怔了半晌,身子向前一倾,双膝点地跪坐下來,伸手拢她入怀,柔声道:“是我不好,以后这些事情我來做,杀鱼我來杀,好不好。”

  他轻轻摇动着,等了半天,沒有回应,低头看时,水颜香鼻翼扇动,呼吸均匀,已经又睡着了,【娴墨:可知是一篇梦话,却又正道出真心,】

  清风透过窗缝吹來,松油灯里的火苗如落地黄豆般,跳了几跳,【娴墨:一灯如豆常见,偏要写它落地跳几跳,闲文写景也定要翻新出奇,不作寻常定俗文字】

  水颜香的脸庞浸在弱弱的光线里,透暖生红,安详得像个孩子,

  长孙笑迟表情里浮起一种载着笑意的忧伤,缓缓低头,向她凌乱的发丝间吻去,

  淡淡的草木灰味传入鼻孔,

  水颜香略伸了伸腿,偏过身子,贪恋温暖般向他怀里偎了一偎,白色纱衣随着动作在灯光下卷动,边角脏兮兮的,上面已经有几处勾丝和破孔,

  乡野草庐比不得明堂华厦,粗糙的地板、柴枝的毛刺、随手要做的活计,每一样似乎都对精致织物有着抵触和仇恨,总能在不经意间将它们刮破划伤,

  这仅有的几处破洞,说明她已足够小心了,【娴墨:必是这回酒醉才刮破的,】

  湘裙炉边皂,佳人恼……【娴墨:上次小常來时听的曲词,今知出处矣,还是生活,长孙现在才懂,是以前沒有留意到,爱一个人,重点在于关注她的需求,她的心情,如果这些都不想到、不确定,说明爱的不够,】

  长孙笑迟的臂弯又稍稍拢紧了一些,

  当初,三十万两银子给了兄弟隆庆,从独抱楼撤出的股资属于聚豪阁公用款项,也都交还了朱情和江晚【娴墨:撤的股资既是公款要归还,显然当初说给小香时都是哄孩子的话,可知长孙应该原沒拿小香太当回事,只是随着经历的变迁,发现自己心中,她的分量越來越重而已,若当初便爱到难舍难分,岂忍让她上京做下流勾当,水颜香心里都清楚,才有在颜香馆当众唱寂寞难醒、唱愿身如秋禾萎的一幕,可知她不是在卖笑,实是在当众舔伤】,自己带她出游时几乎囊中空空,一无所有,靠着典当首饰,两人一路來到宜宾,來到这绿意初萌的小溪之畔,

  尤记得在溪边掬水而饮的时候,忽然被水中流动的光芒刺痛了眼睛,抬头望去,阳光清泠泠带着六棱七彩,丝般洒下,天空中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

  那时,她的眼儿弯弯,笑容里尽是幸福,指着天空说:“看呀,天上的草是蓝的……”

  天草唯蓝……

  那么,那白白的云朵,就是一只只可爱的绵羊罢,

  耳畔,那一刻溪水的声音如此清决明澈,仿佛正由两颗心灵之间流淌而过,

  于是决定留下,伐木、割草,用双手建起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家,

  草庐建成的时候,自己拍净了手,挺胸叉腰站在旁边观赏成果,而她,将一只盛满溪水的竹杯轻轻递过,望着房子的尖顶说:“小哀,给咱们的家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当时自己想了一想,笑着答道:“天空可以牧云,咱这俗人,便只能牧养身边这条小溪了。”

  “嗯。”她满眼幸福地点头,笑着说:“那就叫牧溪小筑吧。”

  沒有侍婢,沒有嫁妆,沒有祝福,简陋的草庐在她的手中却被侍弄得窗明椅净,无比温馨,

  她习惯了沒有粉黛、沒有香薰、沒有桂花油,习惯了用草木灰洗发【娴墨:可知刚才写的头顶有草木灰味,不是落的灰,草木灰含碱性又有吸附能力,可以用來洗头,写草木灰,又是兼带一笔围着锅台转必有之味,出的是生活气息】、剪掉了修美纤长而毫无用处的指甲,【娴墨:上一版中此处有写经期用品,此版为何删掉了,留着也沒什么不好,】

  然而身上的衣装,她却一直不肯用粗布换下,

  烧柴可以捡枯枝,用水可以在溪边打,然而人不可能避开所有一切,生活中还需要盐,需要米,需要酒,需要茶,积蓄用尽之后,自己便要去打猎,要去捕鱼,要赚钱养家,

  当一切按部就班,生活似乎就变成了单调的重复,【娴墨:五个字是生活真相,很多人在武侠里找梦,作者写这书原也是做梦,写出來却是破梦的,生存是其主旨,回归现实是其基调,】

  不觉间,她的酒又开始越喝越多,话却越说越少了,

  富贵荣华都去了……一剪青丝向云抛,梳不尽,三千烦恼……

  小香,这些不适合劳作的衣裳,就是你最后的自我吗,

  “扑楞,。”

  随着一声轻响,那条挣扎到无力的小鱼,在歪倒的竹篓边,口唇张合,最后地,努力拍了一下尾巴【娴墨:脱水鱼儿,挣扎到死,恰是人生况味也,此章以鱼喻人处多,秦梦欢的“糖醋鱼”也是一例,】,

  次日清晨,水颜香还宿醉未醒,长孙笑迟便早早起來做好饭闷在锅里,提着鱼篓出來,撑开筏子到上游,沿溪收网,

  这条溪少有人來,又值金秋时节,鱼儿丰肥,前一天下好的网子,经过一夜已然撑得满满,他下腰将网子扯上來,沉甸甸竟压得筏头水漫,嘎吱有音,

  往日他只挑大的留下,小的放生,今天却毫不犹豫,全部倒进了鱼篓,

  重新布好了网子【娴墨:妙在留此一句,倘只收网不重新布网,日子还过不过了,下笔苛细如此,可知胸中沒分晓的,真真做不得文章,】,他撅了些临溪的柳条,睫毛般往鱼篓边插满一排【娴墨:写柳条如睫,则鱼篓如眼,筏上有眼,则筏子也成一条大鱼,鱼本无睫毛,作者特如此写,明明是写人鱼,大鱼眼(篓)中都是脱水之小鱼,则有无数张翕口、无数死鱼眼,且都将和昨天那条小鱼一样,早晚要挣扎到无力,长孙看到这鱼篓,则人眼、筏眼、鱼眼对在一处,以眼连通,鱼的生活,正是人的生活,】,提起长篙,竹筏如片纸过涧,飘逸如飞,直奔下游,

  在这条溪流的下游,有个离宜宾城不远的小镇,那里的露天集市不算热闹,却正好低调安全,到地方拴好筏子上得岸來,四野里仍黑沉沉的,他背起满满的鱼篓,“叭叽、叭叽”踩着泥泞的小道向前行走,渐渐的东方生白,起了鸡鸣,

  來到集市时,已经有些人比他早到,有的忙着在泥地上铺草垫,有的已经在往外摆货,由于常常见面,彼此间已都很熟悉,一走一过,彼此都打起招呼,一个颊腮红泛【娴墨:字法,泛红者,红可大可小,有娇滴美人之态,红泛者,红已泛滥,满脸皆红也,是劳作妇女之形】、头戴罗巾的妇人搁下擦亮的酒坛,抬起头來,笑道:“哟,这不是孙秀才吗。”

  长孙笑迟呵呵一笑,如今虽然每日打渔晒得黑了,他举手投足间却仍改不去那一份从容气质,周围摊贩瞧出他是个懂文墨的,偶尔要写个信、代个书过來找他,他都是欣然执笔,在这乡野小镇上,“龙形狂草”是用不上了,好在他楷书功底也深,行书、隶书样样皆能,写得既好,又不收钱,所以人缘上佳【娴墨:收钱人缘就不上佳了,这就叫市井,所以作者特特安一句“又不收钱”在前头,黑尽天下小心眼儿,】,还得了这么一个秀才的号【娴墨:钱不能给,但给个号,一句好话总是要付出的,所谓话不费钱,钱不到,人情得到,人情再不到,就太过分了,中国人哪有傻子,厚道人也架不住那么玩,】,

  他答道:“啊,四姐也出摊儿了。”

  “是啊。”于四姐【娴墨:于四者,倒置谐音,正是死鱼,】伸着脖子瞧:“哟,你今儿这一篓鱼可打了不少,至少能卖个三吊五吊的。”长孙笑迟停了步笑道:“卖多少临走还不是给您送來,干脆咱们货换货,这鱼给您,我直接拎两坛酒回去得了。”于四姐笑道:“哟,那些个我可吃不了,家里又沒仨沒俩的,就我一个人儿【娴墨译:哥,我是单身……】,鱼儿这东西无水儿不欢,放不住可就该臭了【娴墨:得赶紧上糖加醋,烧出來吃了,】【娴墨二:配着秦梦欢的话看,这段才有意思,】。”长孙笑迟道:“养在水缸里也能活几天呐,随时吃着都新鲜。”于四姐道:“话是这么说,可家里就我一个人儿,离河又远,我一个妇道人家吃水不易,哪挑得动啊。”长孙笑迟哈哈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娴墨:我是秀才,我也挑不动……哈哈】

  于四姐对面有个卖狗肉的老汉,瞧此情景,二指轻敲锅盖,发出“磕梆磕梆”的声响,哼起小调儿逗孙子:“嘿,都说鱼水情儿深,到头來,还不是架锅烧水把鱼闷,可惜了儿这鱼儿有心把水戏,流水它偏偏无情愁杀人。”于四姐臊搭搭蹲回去,口里道:“也不知哪个走东街、窜西巷、老沒正形的贼囚根子,吃多了屎闷肉,喝多了狗**汤,把个锤子憋得敲肚皮,梆梆梆梆,日里夜里只顾响,【娴墨:川话锤子指生殖器官】”老汉拍手笑道:“敲得响,是锤子硬,旁人不知我究竟,杂粮消得身子软,常吃狗肉去百病,男人吃了柱擎天,妇人吃了露小缝儿,【娴墨:金吾还不快來拜师,】”他两只手边说边拍,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节奏不急不缓,带着某种暧昧意味【娴墨:贱格日涅夫同志你好,】,身边的小孙子似懂非懂,跟着拍手,咧开嘴露着豁牙吃吃笑,于四姐听得胀红了脸,大家对面摆摊多少年了,互知根底,这老头浑号“狗嘴孙”,一条拧花舌,两排伶俐齿,年轻时常挑担窜街卖,能哄得寡妇开心、虔婆受用【娴墨:大概情沒少偷,】,若翻脸时,嘴皮子利索可不饶人,当下腆着笑骂了句老骚包,也不去招惹他了,

  长孙笑迟來到自己常蹲的摊位,把鱼篓放下,地上铺好草垫,挑出几条大鱼齐整整竖码在左边,发现单有一条最大的,足有五六斤【娴墨:特填上“发现”二字,是写心中着急來卖,收网时沒细看,故而这时才“发现”,】,便打横摆在最外面,其余中等大小的码在中间,再差一点的,尽量挑个头差不多的,摆在右边,剩下的小鱼也不挑捡,倒出來些,在泥地上堆成小堆,余下的仍搁在篓里不动,

  此时买菜的人少,他闲着无事向这一街两厢左瞧右望,只见红红的牛羊肉在晨曦中挂上了钩子,白白的大馒头冒着热气捡出了蒸笼,一板板豆腐在案上高高起摞,一根根油条泛着金光在锅里正起泡成形,地摊上有自漏的宽粉条,也有贩來的盐津梨,有新下來的青红枣,也有绑了腿的老母鸡,人们在各自摊上忙碌着,一幅平安喜乐景象,

  他眼里瞧着,心里盘算:如果今天真能卖出三吊钱,给小香买酒要花去一吊半,剩下的一部分买盐,一部分买米,酒多不免伤肝,再买些葛花菜解一解才好【娴墨:葛花即菜花,绿的叫西兰花,有抗癌效果,但现在种的都不好吃,沒味道,九十年代时的菜花却非常好吃,不知何故,这种情形类似的还有芹菜,过去的芹菜一焯水满屋如煮中药,现在芹菜根本沒有味,非常淡,用医学话讲叫有形无气,吃多少白吃,这东西测营养成分是沒有用的,国人讲的是调和五味,不讲营养,五味平衡人就沒病,讲营养还能讲过美国吗,结果吃出一堆大胖子,营养学你说好不好,】,天气转凉了,也该给她添些衣裳,尤其溪边阴冷,可不能让她脚下受了寒……唔,这样便不够了,那么这次先买鞋,下次再添衣,或者先添衣,下次再买鞋……不过也未必,这条最大的若是有买主喜欢,多给俩钱儿,说不定也就够了……

  算着算着,忽然失笑,

  聚豪阁把控长江水道,日进斗金,自己过去身为阁主,食宿一切都有下属打理,凡是端上來吃的,必然珍馐美味,凡是送过來穿的,亦必合身体贴,从來沒有必要为此付出心思,如今需要事事亲为,却也已渐渐习惯,

  仔细想想,唯一沒有变化的是,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自己都很少碰银子,

  过去是不须碰,现在是碰不到,因为花尽一天力气打上來的鱼,也只能换來几串铜板而已,

  有了数限,就有了取舍、有了算计,

  多一分取舍便少一分自在,不知不觉令刚刚退隐江湖时的那份潇洒消减了许多,

  然而眼前这晨曦、笑脸、这泥泞的小街、粗俗的俚语、这鱼腥肉香、鸡叫虫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鲜活、生动,予人以巨大的存在感,自己置身其间,仿佛才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当这感觉升起的时候,那份窘迫便显得微不足道起來,甚至丝毫不再值得以此为意了,

  他笑吟吟地望着,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松适意,只见小街的尽头,有人在薄薄的曦雾中正向这边缓缓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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