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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真言

大剑 九指书魔 5689 2022-10-30 23:23

  腊月二十三清晨早起,紫禁城中气氛一派庄重,乾清宫外侍卫百官排开长列等候,三大营军士各选精锐排成方阵,抬着玉帛牛羊、瓜果酒肴等祭祀用品,诸般礼器造型精美,花式却不多,显得颇为俭省,常思豪见隆庆还沒露面,想必仍在准备,他本來对祭祀活动毫无兴趣,知道时间还早,便和刘金吾打过招呼,直奔西苑三清观,

  安碧薰正打扫院子,瞧见他來,赶忙上前相迎,妙丰在案头抄经,听见动静,也搁下笔走出正殿,见常思豪头戴黑纱冠,身着大红云锦衫,外罩飞雪英雄氅,血红湖绉里子被风一打翻扬在外,腥艳艳煞是好看,含笑道:“你这孩子,可又精神了哩,”

  常思豪伸臂瞧瞧自己身上,心想纵然我长得再不济,早上经吟儿和顾姐姐两番打理,也当有模有样了,一笑施礼:“真人这些日子过得好么,孩儿在这儿提前给您拜年了,”妙丰是无肝的老姐妹,他也便以儿辈自称,

  妙丰笑叹道:“年节好过,平常素日难熬,咳,又老了一岁呢,”说着过來伸手握了常思豪脉门,隔了一隔,放手说道:“好,好,这‘禹王流’你练得很勤啊,淤滞的气血都已散得干干净净了,”

  常思豪一笑:“说來惭愧,您教这导引之术,我还真沒怎么去练,只是在逛街的时候玩玩,体悟一二而已,后來偷懒,就不再用意识去控制,都交给脚下了,”

  妙丰怔然道:“交给脚下,”

  常思豪道:“就是利用走路自然产生的压力,以脚底为心肺,控制血脉与呼息,让气血自去运作,慢慢也就不用意识了……”妙丰打断道:“你是怎样以脚底为心肺,”常思豪道:“却也简单,迈出一步,脚跟先落地,然后脚掌自然落下,五趾往地上一捻一抓,脚底心就往上缩一下,抬步前迈时放松回來,如此一缩一张,就和呼吸差不多,又很像心跳……”

  妙丰又打断道:“这心法……这是谁告诉你的,”常思豪道:“是我自己试出來的,沒人告诉,”妙丰心中暗奇:“这怎么可能,‘真人之息以踵’的真诀乃是千古不传之秘,竟被你……”一时呆呆怔住,

  所谓真人之息于踵,是记述在庄子内篇中的一句话,原文为:“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看上去像是说上古真人呼吸深沉,仅为一个比喻,其实藏有修行秘要,

  踵就是足跟,乃足太阳筋结所在,人老常常会发足跟痛,其实病不在足跟,而在于内部气血的失调,人体器官互为表里,内部有病症能体现在外面,同样的,如果强化了足跟,也就能扭转体内的局面,但足跟是大筋结,很难深入刺激它,这就需要一些特殊的办法,

  正常人脱掉鞋袜,将大脚趾极力上翘,会在脚底心摸到一根斜向的筋连入脚后跟,每天搓揉这根筋,就像拨动琴弦一样,能使整个人体像琴身一样产生回响和共鸣,此法健身效果宏大,可是人往往不能坚持,于是道门前辈便研究出一个办法,反其道而行之:不翘脚趾,而是往下扣脚趾,使这根斜筋内收,只要加了这个意识,迈出步子起如鸡爪,踏如鸭掌,一缩一放,不但方便,而且效果比每天按摩还好,

  武功中要练出丹田劲、内劲,要诀在于提沉二字,这提,除了提肛门、玉枕穴,便是提手心脚心,这一份提沉与喘气的呼吸不同,但动态类似,且同样能带动全身气血运行,起到的和呼吸是一样的作用,人性喜好神秘,这法子太过简单,直露写來反而容易湮沒,所以庄子并不写明,而是留下一个“真人之息于踵”的扣子,这样后人在读书时纳一个闷,慢慢钻研根由,解出妙要,才能如获至宝,而且即便师徒心口传承不幸断绝,此法也可在有心人间隔代相传,心性浮躁、心怀恶念之人难以沉心研究,忽略错过,这秘密也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此时妙丰瞧着常思豪确然不知的样子,心里纳着闷间,忽又解悟过來:“是了,是了,前辈先贤的秘谱,何尝不是自身体悟的记录,后人以书为师,按图索骥,难免画虎不类,这孩子却是着眼自身,全凭身体感觉,反朴归真,却正应了先贤之意,”

  她这几句话是自言自语的嘟哝,常思豪并沒听得太清,道:“我正有问題要请教您,近來我偶尔会有心跳和呼吸都愈來愈慢,有近乎停止的感觉,不过身子倒无不适,不知是何缘故,”

  妙丰不答,拉了他进得屋來,带到真武大帝神像之前说道:“你來磕六个头,”

  常思豪不明其意,但想快过年了,拜神仙也是正常,当下伏身拜了六拜,

  妙丰拉了他在一旁落座,道:“呼吸和心跳减慢不算什么,全部停止而人不死,方为我道门常态,说明你已修行有成,不必担心,”常思豪大奇:“人哪有不喘气、不心跳的,”

  妙丰淡然一笑,问:“你可有过割破指尖的经验,”常思豪点头,小时候四处刨野菜,手尖被划破是常有的事,却不知她提这有什么关系,妙丰道:“指尖被割破后,如果静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伤口周围会有小小的‘心跳’,一动一动,”常思豪道:“对对,是有过这感觉,”

  妙丰道:“人体是封闭的,为何打开一个缺口,心脏频率不变,指尖却在跳动加压,你可想过原因,”

  常思豪茫然摇头,

  妙丰道:“人们都以为是心脏的跳动将血液压送往身体各处,其实大谬不然,给血液提供动力的,其实是‘孙络’,”

  常思豪听刘半庸讲过医学,登时意识到她言中所指,问道:“你指的是身体各处微小的脉管,”

  妙丰点头:“心脏不过是个水坝,起的是调节作用,真正的动力是在细末之处的无数源头,它们提供的波动积小而大,乃成滔滔,心脏这个水坝受到血流冲击,忽缩忽胀,就让世之庸人误以为它是动力之源了,你的心跳会偶尔停止,说明气血可控性已经大大增强,各处气血平衡,不需要水坝的缩胀來调节流量,继续练下去,直到心脏永停不动,便是真静之法,道门称之为活死人,”

  常思豪听得惊心动魄,自打生下來,这心脏就沒停过,平时倒也不去管它,可若真有一天心脏不跳,还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他摸摸胸口,禁不住有些忐忑,

  妙丰续道:“不用害怕,肺主皮毛,人体表面皮肤,都有呼吸的功能,肺与心脏的运作原理也很类似,胎儿在母体之中并不呼吸,生下倒过來一拍屁股,吐出浊液,就激活了肺子,有了这后天一气,也就有了生老病死,皮肤好的人自然气足,所以都很健康,而人老皮肤先老,皮肤一老,气便不足,最后只剩肺部缩张,那是反客为主,本末倒置之相,呼吸越來越差,人的精力也就越來越衰竭,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就死了,你的呼吸停止,说明皮肤呼吸能力正在转强,让肺部得到了间歇性的休息,与心脏停跳一样,这也是由后天返先天过程中的一个表相,等到日久功深,一切都能自控,心跳呼吸都停了也沒关系,”

  经她这一说,常思豪神随意走,罩遍周身,登时起了敏感,仿佛遍体寒毛都在被细细的暖风呵动着,感觉新鲜诡异,莫可名状,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森然怖畏之色,

  妙丰笑道:“瞧你吓的,好了,好了,不用担心了,都是正常的,世间有人得了点道术皮毛,能埋在土中几日,便龟息、胎息的吹嘘,其实浅薄得紧,人体自有神奇妙处,说什么常与超常,顺死为鬼,逆死为仙,仙佛神鬼,无非是人的几种状态,就像有人去做厨师,有人去做裁缝,做的事情虽然不同,人这个根本属性却是不变的,”

  常思豪听得精神为之恍惚,问道:“照您这么说,这神仙岂不成人了吗,”

  妙丰道:“这个自然,系辞中有云:‘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人,民咸用之,谓之神,’这就是讲出了神仙最开始的缘起,打个比方:古人衣叶穴居,不知用火,燧人氏看到雷击树木而起火,此乃见象,然后琢磨出用树枝钻木取火的办法,再教授给大家制造使用,大家受益,就叫他神了,可他不还是人吗,到了后世也是一样,聪明正直谓之神,延年得寿谓之仙,孙真人注《恶疾论》言:‘神仙数十人,皆因恶疾而得仙道,是尘缘都尽,物我俱忘,毫无转念,因祸得福,’既然神仙‘数十人’,说的可不都是人么,”常思豪道:“可是,神仙不是有神通法力,腾云驾雾,知过去未來吗,”

  妙丰哈哈大笑:“通读史书,是否可知过去,据史裁新,岂非便晓未來,至于神通法力,有一些是武功外景,有些是讹传虚话,还有些是故意编的,”

  修道人讲究法地侣财,因为修行本身已经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根本无暇他顾,所以利用戏法武功蒙骗痴男信女布施,为的不过是赚些生活费用,道门和佛门一样,是一种对待生命生活的方式,而宗教形成的原因很杂,且多半和政治有关,制订出的很多规则甚至和实修者大相径庭,常思豪听她这一番解释,感觉脑中很熟悉的东西都在被颠覆,一时大生茫然,

  妙丰道:“远的也不必多说了,你是仙家根器,修來容易,虽自悟颇多,毕竟也是先学了导引之法,得过先贤的好处,刚才这前三拜便是要你谢过古人之恩,”常思豪道:“是,这个自是应该,”妙丰又道:“但是未得道家正宗法脉传承,妄修所得,易出偏差,必遭天谴,后三拜是要你为此谢罪,”

  常思豪哭笑不得,心想神仙都是荒诞传说,又哪來的天谴,这妙丰脑子不清不楚,当年便被卢靖妃骗得团团乱转,整个一个呆头鹅,我却还信她的,又听了这半天,早知如此,这头不磕也罢,

  妙丰瞧出他神色不正,肃容道:“古人未曾学艺先学礼,你可知其缘故,”

  常思豪摇头,

  妙丰道:“人有了礼貌,就有了慎重,只有战战兢兢,方能体会精微,察觉到身上的变化,你刚才气质大变,显然心态不正,恐有入邪之虞,”

  常思豪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是,是,真人说的是,”

  妙丰面色缓和了些:“你根器虽佳,亦当勇猛精进,他日位列仙班之时,自知我言不虚,前番传你的‘禹王流’,是我无忧堂内功绝学‘天梯八法’之一,我本意是想让你用此术导引自治即可,传的只是皮毛,沒想到你能进一步悟出心法真诀,想來也是天意安排,今日我便将整套行功法门都教了你,代祖师接引你为无忧堂第七代弟子罢,”

  常思豪心想你师父吴道整日痴迷玄幻,已经躲到海南神神叨叨,你们这些什么生死八义还是八魔的师兄弟也是一个个糊里糊涂,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起身笑道:“我对做道士沒有兴趣,还是不学了罢,其实今天我是來……”

  妙丰打断道:“哎,做我门弟子不必非要出家,大道直指人心,岂有拘执于形式之理,所谓法合先天,体道自然,在我门中修行,便是娶妻生子也沒关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她表情愈是恳切,常思豪愈感无聊,连连点头,陪笑打岔:“是,是,对了,无肝老皇娘身体可好么,我想见见老人家,给她拜拜年、磕个头呢,”

  妙丰扶额道:“呃……我倒忘了要和你说此事,她已经不在了……”

  常思豪惊道:“怎么,她过世了,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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