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恩点头道:“咦,是噻,”
别处泪竹都是黑色斑点居多,九里飞花寨土质不同,所产泪竹斑点多呈红褐,扎成竹排浸在水中,十分乍眼,那破船的主人正骂得沒力气,唐门这三条竹排顺流而下,红斑染尽江水碧,远望去艳色灼灼,撑起來更仿佛水里走火,他一望之下,便知他们与撞自己船这筏子是一路,登时眼睛便圆,跳着脚,挥舞着手中的破渔网,沿岸追跑起來,吼道:“狗日的,站下,站下,赔老子钱來,”
唐墨显听他骂人,也火起道:“排子是山溪冲的,撞坏了你船,哪个也不想么,咋个赖到我们头上,”他身子胖大,火起來浑身肉颤,竹排被压得忽扇扇吱嘎作响,
“好老好老,何必计较这些,”唐墨恩连劝带按,把大哥安抚住,摸了块银子一抖手扔去,算是赔偿,那船主还当是石头打來,蹲下哎哟一声,反被打中脑门,待发现落地的是银子,赶忙抓起,眉花眼笑道:“个龟儿子好宝哟,火起來,竟使银子打人,”
他这一蹲下,手中停止舞动,陈胜一当即看清他手中的并非是破鱼网,而是一抹黑纱,他心头微动,眼见离岸还不算太远,脚尖一点腾身跃起,直落岸边滩头,向那船主冲去,
船主一见,转身就跑,沒两步便被追上勾倒在地,他把银子往嘴一塞,乌里乌涂喊道:“龟儿休來反悔,老子咽老,”陈胜一抓起那黑纱來细看,越发感觉眼熟,喝问道:“这纱是从哪來的,”船主鼓着腮帮瞪眼瞧他,确认果然不是來讨要银子,登时宽心不少,捂着嘴含混道:“刮在你们那排子上的嗦,”
江中三条竹排滑出老远,终于撑定,唐墨显挥手招唤着问怎么回事,
陈胜一拨开青苇,回身喊道:“今早有人瞧见四姑娘么,”
唐氏兄弟相互瞅瞅,都摇了摇头,早晨出來得慌速,哪顾得上去瞧内眷,只见陈胜一将手中那黑纱一晃,喊道:“竹排可能是她昨晚撑出來的,,我去找找,,咱们下游会合,,”
唐墨显打个手势表示明白,手下人拔篙而起,常思豪瞧着岸头远去,回想着出发时的情景,心想:“从水道边那仆役的脸色上看,他应该是很尽忠职守,竹排若非山溪冲走,必是被人盗用,竹排一共五条,若是秦梦欢撑出來一条,那么另一条又是谁撑走的,莫非是昨夜雨中那对男女,可是,他们彼此追逐,应该各撑走一条才对,为何会剩下三条呢,如果追得较紧,他们上了同一条竹排,那岂不是要打个人仰马翻,又怎会沒人发现,”一时猜想不透,漂流出两顿饭的功夫,只见沿岸水草中又斜着一只竹排,红斑锈锈,看形制显然是丢的另外那条,
唐墨恩指道:“大蝈,是咱的排子噻,要不要上岸去看一哈,”
唐墨显道:“你倒会过日子,沒人捡沒人要的,由它,”唐墨恩便不说了,闷了半天,见两岸山水如画,前路不知尽头,又问手下撑篙人:“这是到哪里老,”那人答:“大约是……崇庆州地界嗦,”唐氏兄弟从小就被奶奶带着隐逸起來,对于地理不十分熟,此刻听到“崇庆州”这地名,仅是稍有概念,唐墨恩问:“那离眉山还有多远,”撑篙那人久在唐门做事,也很少出门,挠头恍惚道:“大约……百二十里,百五六里,又或……**十里嗦,”唐墨恩听他说得含糊,不禁皱眉,瞧见前方有小小渡口,便招手靠停,上岸來打听道路,
渡口边有个卖茶老汉笑指道:“眉山哇,你们走过头老噻,往回赶个七八里路也就是喽,”
唐墨恩一咧嘴,拉着苦瓜脸回來,唐墨显在他脑袋上抽了一巴掌道:“问路不早些,”唐墨恩不敢回嘴,肚肠中却“咕咕”响起,唐墨显又骂道:“看看你,敲头,肚子却响,不是个饭桶是啥子,”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唐墨恩低头瞄他一眼,嘟哝道:“哪跟你比得,桶那么厚,里面响了,声音也出不來,”常思豪听着也不敢乐,心想这两位姑夫倒像孩子一般,
唐墨恩感觉肚饿,忽然想到常思豪等人急急忙忙跟着出來,早饭也是沒吃,顿感欠仄,建议就近找个地方买点食物先垫一垫,小林宗擎道:“这周围荒山野渡的,也沒什么可吃,七八里路不算远,咱们还是赶到眉山再说吧,”常思豪也表同意,逆流撑排艰难,众人便弃排上岸,寻路向北折返,常思豪腿上有伤,本想让唐氏兄弟和小林宗擎带着唐门手下先行,不料李双吉一蹲身把自己负在背上,两条大长腿甩开,虽然落后一些,速度竟也不弱,
常思豪见他跑起來全靠体力,不免呼哧带喘,便在背上指点他步伐与呼吸要点,李双吉是个实在人,耳里听着,心里想着,身体就带上了要领,正合武学中心与意合的要义,加上先天骨健,四肢雄长,天机步行开,越跑越有劲,越跑越想跑,到后來大胯甩起如铁斗乱飞,阔步迈出似巨犀过涧,畅到极处,大嘴咧开哈哈大笑,速度陡然提升,反倒冲在了最前面,把唐氏兄弟和小林宗擎等人看直了眼,
七八里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过不多时,眉山县城已然在望,李双吉跑顺了腿,瞧见城门也不知缓速,直勾勾冲了进去,惊得两街箩筐滚地、鸡仔乱飞,常思豪道声:“好了,”在他肩头一拍,身形飘起,轻轻落地,回头看,小林宗擎和唐氏兄弟也齐齐赶到,唐墨显扶着肚子喘了口气,道:“你这跟班瞧上去也不怎样,沒想到轻功倒黑凶噻,【黑凶:很厉害】”这时唐门的仆役也到了,唐墨恩言说老宅出了县城往西不远即是,吃完饭再去也來得及,见前街有一处酒楼,便拍打衣衫拉着常思豪上來,在二楼靠窗的散台落座,伙计将桌面擦抹得干干净净,奉上茶盏,伺候着众人点了菜下去,
李双吉拿袖子当手巾,一边缠头裹脑地抹,一边道:“俺跑起來浑身出汗,你们几位身上咋这么干爽,”小林宗擎笑道:“轻功说白了,就是一种在奔跑中提速减耗的技巧,运用起來虽然可以超越常人,却仍然有限制啊,”
李双吉:“啥限制,”
反正等菜也是闲着,小林宗擎便解释说,动物在荒野间求生,不管是捕猎还是逃走,都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速度提高到极限,然而速度会带來温度,要快就必须降温,动物都有一套自我降温的方法,一般來说都是靠血液加速流动,将热量带到身体各处散发掉,人类也有这类问題,同样的人体,筋骨肌肉大致相仿,常人跑起來通过肺的开合呼气散热,属于在血冷的基础上加强了风冷,至多只能将潜力再发挥出二三成,而练武人血脉旺足,通过轻功中的法门降低呼吸频率,可以强迫血液负担更多的散热,热量一部分向外通过皮肤散发,一部分向内收敛入骨,皮肉怕热,骨头却喜热,被血气一蒸,既可以替身体减轻温度上的负担,自身又得到了滋养,正是一举两得,速度的潜力也就能更进一步地提升上來,
李双吉道:“常人跑起來,骨头就不能帮助散热了,”小林宗擎道:“能,但是帮助不大,血气这东西,是哪里用到,就走到哪里,常人做事多用肌肉蛮力,筋骨沒有得到全面的开发,你也是还不大习惯,等以后筋骨用得多了,血气不在肌肉中蒸腾,出汗也会自然变少,”李双吉对这些武功理论毫沒兴趣,甩着下颌子道:“这麻烦的,还不如学狗,吐着舌头跑,啥都解决了,”
常思豪莞尔之际往窗外闲望风景,楼下是个商街,两边有面茶摊、成衣铺,再往前摊位相连,水果时鲜、蔬菜饰品,应有尽有,吆喝声声,倒也热闹非凡,他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扫來扫去,心想:“秦梦欢离开唐门,自是去找燕临渊了,不知这会儿陈大哥追上她沒有,”
街上购物的人群大多东瞧西望,脚步缓慢,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却忽然感觉到一点突兀,神思回转,立刻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袭广袖花衫由北而來,在人丛中逆行,闲闲散散,被常思豪目光盯上的时候,他正挤过两个人的夹缝,回手一掐摸,其中一人腰侧挂的小玉扇子便只剩下半截红绳,
常思豪立刻明白:“是小偷,”
只见那花衫男子笑嘻嘻地把玉扇子在自己腰间比量比量,似觉还不错,在手中一掂,继续前行,瞧见旁边有四五个姑娘在珠宝摊旁挑首饰,也凑过去,东指西指,不知说些什么,那几个姑娘原本犹豫难决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爽朗起來,点头说笑,纷纷掏荷包下手,掌柜也是满脸欢喜,花衫男子站起身來时,手中玉扇子已然变成了一串珠手链,
他把珠串套在手指上,边摇边走,走出几步又抻直对着太阳看看,似乎很感满意,这时街上有一队小孩嘻嘻哈哈,在大人腿底下转圈追逐,他停下脚步瞧去,脸上露出笑容,左手背起,摇头晃脑不知吟诵些什么,身子斜往后靠,冲旁边水果摊主一笑,右手往前点指孩子们,似乎在说:“瞧,这些孩子们多淘气,”那水果摊主望着孩子,也陪笑着点头,花衫男子继续前行,左手拿到前边來,袖子一褪,手中已多了个大苹果,
常思豪在江湖上行走,经历的也算不少,这么清楚地观察到小偷行窃还属头遭,心想:“不值钱的水果他也要,可见偷惯了东西便喜欢顺手牵羊,”
只见那人边擦苹果边往前走,玩耍的孩子中有个小女孩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小伙伴们瞧着她摔倒的样子都笑了起來,围着她转圈拍手,一哄而散,小女孩见沒有人同情自己,立刻委屈得扁嘴欲哭,花衫男子走近來蹲下,笑嘻嘻地将手中苹果在她鼻前一晃,小女孩愣了一愣,抬眼看他,那花衫男子手里比示着高低,又在自己眼下划两条线,似乎在示意她若是站起來不哭,便把苹果送她,
小女孩望着苹果瞧瞧他,伸出小手去,往他右腕上的珠串一指,
花衫男子缩身露出极度夸张的惊讶表情,似乎在说:“你好贪哦,”小女孩脸蛋红红,抿嘴微笑,花衫男子嘿嘿一乐,用苹果刮了她鼻子一下,右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小女孩眼睛微眨,再睁开时,珠串已经顺额滚下,挂在了颈子上,她极是欢喜,骨碌身爬起來,那男子顺势一拉她小手,托屁股把她放在自己肩峰上,小女孩只顾低头摸弄珠串玩,坐在他肩头,便如一只听话的小鹦鹉,
常思豪心想:“这厮还是个拐子,”眼珠不错神地盯着,五指扣住了茶碗,准备等这人走过楼下时扔出去砸他,把女孩救下來,只见那男子在街市里走來转去,不多时便又偷了两块糖饼、一把花生、三五片薄酥,都揣到怀内,最后到面茶摊边将女孩放下,要了一碗面茶,分成两碗,把糖饼掏出來撕成条泡进去,又把花生搓皮、薄酥捏碎,一并和入面茶里,给女孩一碗,自己一碗,
甜食掺进面茶,糖便扩散在汤汁之中,使得甜味更浓,小女孩喝得极是开心,花衫男子望着她不住地笑,自己也端起面碗,仰头來喝,
就在那只碗下落之时,常思豪忽感眼底微微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