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沉默良久。仍觉实难索解。问道:“绝响买这官干什么。”
陈胜一道:“恐怕不是买的。”常思豪一听更感奇怪。陈胜一解释道:“前日在东厂。他和郭书荣华有过一次密谈【娴墨:应前文。是程连安口头带一句。令小常担心那一次。小常和小程在谈时。恰是小郭和绝响在谈时。】。具体内容我不清楚。不过经我推断。东厂是想控制秦家。于是绝响就主动递出了这把手去。一來能得到郭书荣华进一步的信任。二來有了官身。做起事情会更方便。”【娴墨:明言绝响是与小郭有勾连。带透小郭说动隆庆。方有旨。否则与小常相见时便有此意。这旨就该早下。而不必等到绝响來。】
常思豪知道绝响去过一次东厂。但在百剑盟谈起时。他却对此只字未提。是因当时郑盟主在场。还是他刻意对自己也进行了隐瞒。
这时脚步声响渐近。包房门一开。秦绝响拿着黄绫封套的圣旨。笑咪咪地走了进來。颠着步子到窗口。向外望了一望【娴墨:正是瞧看热闹的人群。人们來看热闹。也反被人当热闹看。闹世可叹。】。“哈哈”一笑。转回身來。将圣旨对天抛了个高儿。接住。往桌上一拍。旋身倒【娴墨:一倒字。浪荡之至】进椅中。翘起腿來。叉指笑道:“真别说。怪不得人人都想考功名。这当官儿的滋味儿。还真不赖。”
常思豪观察着他。
秦绝响笑道:“对了。这还得多谢大哥。向皇上举荐小弟。”
常思豪不动声色地道:“此事并非出自我的举荐。想來。是皇上别有用心。”
“哦。”秦绝响笑吟吟道:“怎么个别有用心。”常思豪道:“秦家势力越來越大。若一直在野。颇难应付。封了你官。他便容易管理。你若不愿为官。他也造出了我已投靠朝廷的假象。以此自能勾你反感。引得咱们兄弟反目。”
秦绝响笑道:“大哥这话就差了。咱们是大明子民。本來就该尽忠朝廷。怎能用得上投靠这个字眼儿呢。大哥做了千岁、侯爷。做兄弟的替你高兴都來不及。只有羡慕。又怎会反目。”
他背窗而坐。光线将他头身边缘打亮。面部却陷于暗影。常思豪虚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缓缓道:“绝响。咱们兄弟之间。还是别演戏了罢。”
秦绝响往陈胜一的方向瞄了一眼【娴墨:窃以为不瞄这一眼更佳。因不瞄。心里也必想得到是陈暗透了。瞄这一眼。显得绝响还是忍不住。】。保持着笑容:“哦。这话怎么说。”
常思豪道:“楼下那些來祝贺的宾客摆在那儿。还用我说明么。若非早有邀请。这些人绝难來得如此整齐。也就是说你在接旨之前。便已知道这是皇上要封你的官。早已下贴邀客。提前准备好了这一切。我不知圣旨中是何内容。怕于你不利。早上特意让人去百剑盟通知。想让你相机而动。避上一避。哪怕能把这旨挪到城外去宣。闹将起來。逃也容易。却沒想到闹了半天。只有我一个人是被蒙在鼓里。”
秦绝响凝目盯他半晌。缓缓舒了口气。身体松驰下來。说道:“大哥。你果然还是沒变。这世上真疼我的。就只有你。”
他仰起头來深深一吸。又叹了出去。说道:“不是小弟和你隔心。这事说起來真不怪我。”目光缓缓转來:“大姐她。身子好吗。”
常思豪一懔。登时心头雪亮。【娴墨:绝响背小常下令。是与小常隔心。小常背绝响收人。是对绝响寒心。绝响心有隔阂。原在马明绍那一句话上。是纠结兄弟的情份。此是一。知小常收下大姐不通知自己。显得好像做亲弟弟的反不如姐夫疼姐姐了。加上一层。隔阂势必更深。在小常则无愧。何來一懔。不在秦自吟这件事上。而是怕和兄弟情份生到这个程度。连自己家里的动静。兄弟都要监视了。】
缓缓答道:“还好。”
秦绝响目光发空。低下头去:“大哥。不是小弟心狠【娴墨:先把话压在前面。事情不关他性情。关乎什么。】。我也就这么一个姐姐……【娴墨:如此说。小常所为倒像是在刻意疏间你姐弟的情份了。】”
常思豪叹了口气:“不必说了。我明白。”
缓了一缓。秦绝响道:“咱们那天在百剑盟门口分别时。我总觉得你问话中别有意味。就让人查了一查。沒想到是东厂的人在帮你……大哥。你如今身份有变。地位不同。我总觉得你说话办事。都和以前不大一样。心能否还是当初那颗心。小弟有些摸不准了。再一听到东厂的人替你办了事。不由得不多生顾虑。【娴墨:乍一听是真话。细一想则半真半假。是两人话说透一半。以此再引逗一层。观察对方反应的话。】”
常思豪苦笑:“什么身份地位。我还是我。常思豪永远是那个常思豪……”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所警觉。问道:“绝响。东厂为我救下你大姐的事。是谁报给你的。”
秦绝响道:“是陈志宾啊。怎么。”
常思豪眉心一凝:“此人可靠么。”
秦绝响笑道:“可不可靠说不好。反正秦家上下都知道。他闺女暖儿将來肯定是我的人了。老丈人总不会害亲姑爷吧。我一早就安排了他和马明绍向东厂投诚。探出來的消息总是**不离十的【娴墨:自信满满。倒不是傻。沒到决裂动手之前。相互渗透的事即便双方都知道。也都要给些真情报稳对方心情。恰如钓鱼。起杆之前必先打好窝。让鱼儿吃些甜头。】。”
常思豪道:“吟儿被东厂救下后。送來得非常隐秘。自然是想遮过所有人的耳目。此事怎会轻易泄露出去。”陈胜一道:“东厂是什么地方。泄露出來的东西。自然是他们想泄露。不想泄露的东西。就算别人挖地九尺。又岂能闻到一丝一毫。”秦绝响柳叶眼登时一横。欠身向前探來:“大哥。如此说來。他们秘密救下大姐送去。先在你那卖了个好儿。然后在我追查此事的时候。又故意泄露消息。让我误以为他们是在你的授意指使下去救人的。这样就能在我心里形成一个你已改心变节。与他们联成一体的假象。”常思豪道:“不错。”
秦绝响缓缓坐了回去。凝目想了一会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喃喃道:“郭书荣华。果然好手段。【娴墨:引到小郭头上。实为自己开脱。分散注意力而已。绝响做事脸压不住。黑不到底。每有扯谎。总觉这谎言有创意。多半嘿嘿两声遮掩自己内心得意。】”
常思豪道:“手段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看穿了你我的心。”
秦绝响道:“不错。咱们兄弟如今各有一摊事情。心里想的。手头做的。如果有地方欠缺沟通。沒有及时互换消息。便容易让人有机可乘。从中进行分化。大哥。咱可不能让他们得逞。”
常思豪点头:“以后我会派专人和你多通消息。不过你身边人既多又杂。都难保险。我会告诉手下。只认你和陈大哥。”秦绝响打个恍惚。这样一來。显然就将陈胜一捆在了秦家权力的核心处。他随即笑道:“明白。不过。大哥手底下这人。可靠么。”常思豪道:“他叫李双吉。人很实在【娴墨:说双吉实在。恰是透小常不实在处。小常留用双吉。并不仅在于怜悯老实人。这是小常进步处。又是堕落转变。连老实孩子都知道巧使唤人了。官场使人成熟事故。实实毁人不浅。这种毁。在成人世界里则称为成熟。】。”陈胜一道:“是原來在独抱楼牵马那个大高个子傻二。”秦绝响见常思豪点头。不禁奇怪。盯着陈胜一问:“你认识这人。”陈胜一道:“不认识。只是咱们到京每收购一处产业。我都要把此处人员名册略作浏览。”秦绝响一笑:“老陈叔果然闲得很。”
常思豪心里清楚。若真是略作浏览。岂能一听到名字就能想到绰号体型。显然为了安全起见。陈大哥狠下了一番功夫【娴墨:又抢批语。】。当下道:“绝响。你和陈大哥倒底哪里别扭。今天当着我的面。摊开來说了罢。”
秦绝响向陈胜一瞄了眼。摊手笑道:“哪有。我们这不挺好的嘛。哦。我知道了。你是看他闲着沒有事做。对不对。啊。老陈叔。马大哥在楼底下接待客人。有些支应不开。你下去帮帮他如何。”
陈胜一缓缓应了声“是。”站起身來。开门走了出去。常思豪大睁着两眼盯着秦绝响。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秦绝响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道:“大哥。你又想哪儿去了。这可不是我刻意疏离他。京中人多事杂。我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让他这老江湖沒事做。就闲下了一对眼睛替我照顾身边动静【娴墨:偏有的说。恰是小雨所谓“人嘴两张皮。翻覆见神奇”。】。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了。这不用之用。才是最大的重用【娴墨:歪理却是正理。恰如男人跟狐朋狗友竟夜不归。反曰联络感情。请领导吃喝嫖赌。还道为了事业】。但他又是跟在我爹、我爷爷身边的老人。资格摆在那里。给他好脸。他就端大辈的架子來训我。唠唠叨叨个沒完。我有什么办法。”
常思豪听这话真是既窝心。又别扭。无奈把脑袋一歪。无话可说。
秦绝响道:“说句不好听的。这叫老驴拉磨屎尿多。沒他我还不吃豆腐了。眼罩一蒙。该转圈就转圈去。好料供着。好草喂着。还跟主子哼哼叽叽。那就该等着下汤锅了。大哥。这话我也就是跟你说。当初我爷爷讲。做得了自己的主方为好汉。我认了这句话。于是他老人家再说什么我都不听了【娴墨:教得妙。学得更妙。可见孩子教育之难。教的什么和他学到什么永远不对等。鲁迅在桌上刻个早。孩子也都刻早。你不让他刻。他说你不让他向鲁迅学习。说中国教育体制不行。一个早字都刻出独立思考的作家來了。绝响也属这类孩子。】。别人又算老几。【娴墨:姑、姐、大哥。都包在内。】秦家是条大船。划桨的划桨。扯帆的扯帆。可是这船往哪走。得我小秦爷说了算。【娴墨:一个称呼就知道东厂人多会说话。说到你心里。让你自己沒事都喜欢用这称呼自称。】”
“小秦爷”这称呼。常思豪最初是从曹向飞那听來的。此时三字入耳。曹大档头那飞扬跋扈【娴墨:曹老大言语利落。爽气之至。原比小山小池、霍秋海等辈强。但因一个身份。他人眼中。一切就成跋扈了。试想小常当着天下英雄大说自己在山西打仗事。在那些人眼中。不是标榜自己。不是同样跋扈。只怕比曹向飞还有过之。此处作者不用直叙。用小常心态带叙。正是脱出上帝视角让予读者看是对是错。】的面目便浮现在眼前。不由得一阵反感【娴墨:写小常反感曹向飞。正是写群雄反感小常、绝响。连衬带透。勾勾抹抹。总是这一枝笔。省墨之至。】。
秦绝响瞧出他脸色不愉。笑道:“大哥别想多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老陈叔对秦家出力不少。我还能真把他下了汤锅么。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等四姑从川中回來。我好歹说说。把他俩搓和成一对也就得了。将來老陈叔走不动、爬不动那天。我秦家养他的老。送他的终。你看怎样。”【娴墨:把老小姐许给老家人。在他心中正是下嫁。正是天恩。大谈感情。正是沒一点感情。姐姐可拿來用。姑姑自然更能拿來用。死去爷爷的名声都能拿來用。】
望着他那对笑意盈盈的柳叶眼。实难分辨出其中有几分虚假。几分真诚。常思豪移开目光。叹道:“这么多年來。你四姑心里就只有燕临渊。又岂是你能说合得成的。”
秦绝响笑道:“那也不见得……”他话音绵延中消。显然心中本有下句。常思豪明白。他定是想说“我大姐苦恋萧今拾月。不也移情向了你。”然而此刻秦自吟处境悲惨。说來不免影响气氛。故而半途忍住未讲。回想妙丰提到过燕临渊的情事。显然秦梦欢对人家不仅仅是爱慕。还有深深的歉仄。她又怎会怀着这份歉仄。去嫁给一个深爱自己。而自己却无力去爱的人。
正自他神思愁困之际。房门“笃笃”地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