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龙毕竟是作惯了戏的人。最先缓醒过來。惊叹道:“奇哉。奇哉。常兄弟真是五百年一出的大戏精。刚才这一女儿之态。作得融情揉意、栩栩动人。胜吾多矣。”
常思豪面色一转。恢复了自己的常态。心中猛惊:“我想起顾思衣。心神便似与她的形象合在了一处。想必这也是一种模仿了。梁先生入戏能出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演戏。我脑子里沒有戏。只有人物。刚才感觉满腹柔情。淡了自己。若不能恢复神智。那岂不是要糟。”赶忙收拢了心神笑道:“这个可不能多学。否则性子定要变得扭扭捏捏。可不成样了。”
刘金吾在旁仍两眼发直。满脸倾慕。拉着他胳膊痴痴地道:“千岁……奴才……”常思豪伸指在他头上爆了个响栗。笑道:“兀那宫娥。发什么癫。”弹得他“啊”了一声。梁伯龙点指相笑。只当是戏中言语。也未留心。刘金吾捂着头不好意思。三人喝了些酒。常思豪见那白衣青年一直静静相陪。并无一话。搭问两句。对方也是嗯啊支吾。心知他必然有事。定是等着自己先走。也不愿多耽他时间。当下起身告辞。梁伯龙道:“咿也。怎地这便就走。”常思豪笑道:“今天结识先生。受益非浅。不过在下有事在身。不便久耽。改日得闲。再來拜会先生。欣赏佳艺。”梁伯龙知他心思。大皱其眉。向那青年道:“吾当先生为知己。先生却弗发一言。又弗露名姓。倒底有恁事体。惹得吾贵宾坐不安生。反要來迁就侬。”常思豪忙道:“先生不可如此。我确是有事。与他无干。”白衣青年有些挂不住。站起身來。从怀中掏出一个线装本子。封皮无字。似乎是手抄一类【娴墨:好书多是手抄本。何以故。官方不允者。恰可触其根基、动人灵魂也】。递给梁伯龙道:“这里有一出绝妙好戏。特來请先生过目。”
梁伯龙本无心看。然而刚才在后台领教过他的学问。听他说是“绝妙好戏”。未免将信将疑。接过唱本。郑重读去。瞧了十数行。目光移动越來越快。迅速翻看两页。皱眉道:“这弗是拾人牙慧。”又连翻十数页。略看一看。冷哼了一声:“淫词滥调。”甩手扔在桌上道:“弗看了。”
那青年冷冷一笑:“临滩说海浅。对雾笑山蛮。浮躁人眼中尽是浮躁。不想先生竟也如此。可笑。可笑。”说着伸手去抓唱本。
梁伯龙一巴掌拍在那书上。道:“年纪轻轻。学來两句评话。便乌丢丢天花乱坠。说甚绝妙好戏來诓吾。这本破乌烂原入弗得吾眼。今日便批侬一批。教侬心服口服。知个山高水低。”说着抄起來连翻数页。寻下嘴处。读了一会儿“唔”地一声。目光亮起。细瞧一阵道:“有情味哉。”眼神里有了慎重【娴墨:可知不慎重读不得书。连这本小武侠都如此。更遑论文学大家之作】。继续看去。愈往下翻。惊喜愈浓。颤声道:“此大手笔哉。作者是谁。”
常思豪和刘金吾都想不到他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一时也充满好奇。只见那白衣青年负起手來。挺直了胸。目光转开。淡淡道:“便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梁伯龙表情讶异。眼睛又不由自主被吸引回戏本上去。不住点头。时而赞上一句“妙哉。”如此翻看十数页。兴致越來越高。竟有一气看到结局的意思。刘金吾极是好奇。探头想看。却被那白衣青年用身子遮住。常思豪拉他道:“咱们走吧。”拱手告辞之时。梁伯龙看得入神。眼睛闪着光紧盯戏本。竟恍若未闻。
两人出了包厢。走出一段距离。听身后还有“妙哉”的赞声不断传出。刘金吾不时回头去瞧。实不知这是一出什么戏。竟能让这大才子如此赞叹。
常思豪自去打听独抱楼的东家是谁。侍者说大约是外地的富商。因盘下來的时间不长。大东家并沒亲自來过。只是派驻在这一个姓陈的主管日常事务。不知全名。也不常见到。上头人都称他为陈总爷。连问几人。都是如此。刘金吾凑过來道:“秦老爷子如今侠名广播。有人敬仰。花钱替他扬名也是正常【娴墨:惜此古风今人久不见矣】。独抱楼易手后聘了不少新人。我都不认识了。不过也应该有几个旧相识还在的。要不然我去帮您打听打听。”
常思豪道:“也不必麻烦了。”刘金吾道:“麻烦什么。咱们上去转转。碰上了就问一句。也不搭紧的。”
上得二楼。刘金吾买了一袋东西递來让常思豪随便玩着。自去寻人。常思豪打开袋子。里面原來是一堆筹码。放眼瞧去。原來二楼上赌台四布。投壶、双陆、骨牌、覆射、斗蟋蟀。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但看众人衣着贫富不均。玩在一起却都兴高采烈。好像一上赌台。便不再有身份之差。穷富之别【娴墨:赌场无父子。何也。输了就是儿也。一切等级伦理全抛尽。只留输赢二字。】。他什么也不会玩。左瞧右看。踱到一处投壶台的旁边。一个小马仔瞧见他衣着华贵。忙上前伺候:“爷來投一把。”
常思豪摆手道:“我不会这个。”小马仔笑道:“投壶是古老了一些。不过玩起來简单极了。”他将一把小箭递在常思豪手里。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雕花铜瓶道:“爷扔出去。箭落在壶口里。就是赢了。每次一个筹码。投中则赢三个。”常思豪见那壶不过七八步距离。壶口约摸鸡蛋大小。心想:“这倒简单。”笑道:“好。那我便玩玩。”抽了枝小箭。瞅准壶口。掷了过去。然而准头不足。偏坠落地。连扔四五枝。仍是不中。心想:“暗器要打准。无非是劲头足、走直线。投壶抛的是圆弧。加点力气。又有何难。”二指又抽出一枝小箭。瞧着壶口。知道力量也不能用得太大了。否则箭尖平走。便不易进壶口。略一盘算。抖手投出。小箭直直而去。击在壶口。发出叮地一声。却落地了。
小马仔见他略有失望之色。笑道:“不妨的。爷这几枝投出去。越來越准。小的在这儿也干了些年头了。却沒见过有人上手这么快的。”常思豪笑道:“是吗。”又抛三枝。最后一枝终于落在壶中。小马仔鼓掌笑道:“厉害厉害。爷再扔几把。必定翻本。”说着拿起旁边一个小本子。翻过一页。在上面点了个点。眼睛又期待地瞧他继续。常思豪本來不想再玩。但见他伺候得殷勤。年岁又不大。多半是希望客人多玩两把。赚些赏头。回看刘金吾仍未归來。也便继续。接连又投了十余次。随手而抛。居然倒中了四枝。手中小箭抛光。拍了拍手道:“不玩了。算算吧。”
小马仔笑道:“是。”瞧瞧本子。说道:“爷扔了二十五枝。中五枝。三五一十五。爷给十个筹码正好。”常思豪从袋中倒出十个给他。又准备向别处去瞧。那小马仔接过筹码。神情一呆。原來这筹码中有四个是金边的。他瞧常思豪似乎真是不懂。也沒人留意自己的反应。小手一缩。将金筹码收进袖里。然而瞧着常思豪的背影。眼珠转转。手儿一翻。又都拿了出來。唤道:“爷先慢走。”
常思豪回头问:“什么事。”小马仔将筹码双手捧上。笑道:“爷弄错了。咱赌场里筹码分三种。一铜二银三金。铜筹码一个换一吊钱。银的换一两银子。金筹码一个则能换到一百两银子。一般來说來这散台赌的都是用铜筹码。所以也不必刻意强调。爷可能误会了。刚才给的这几个是金的。这钱可差着不少。”
常思豪点头笑道:“你倒诚实。【娴墨:正是要勾你玩大的。赌城常白送人筹码玩。正是为勾人赌瘾也】”翻出铜的与他换了。小马仔笑道:“赌场玩的是运气。决不能坏了规矩【娴墨:自守规矩。才能让客人守规矩。规矩是人家的规矩。你怎么守就怎么输。这就是定规矩的好处。一个行业中能干大的。利润最高的。都是规则制定者。】。本來也是怪我沒说清。应该的。爷还想玩儿什么。小的给您解说。”
常思豪四顾道:“我只是在等人而已。看看就好。”
小马仔笑道:“您等人。富贵可不等人。您这运气正旺。说不定一宝押下去。就能赚个满堂红。再说闲着也是闲着。人生苦短。理应及时行乐。您还有那么多筹码。趁等人这功夫玩两把。也省得气闷。您说是吧。”常思豪点头微笑:“你说的也是。不过这赌法太多太乱。规矩又多。实在麻烦。我可沒兴趣來学了。”小马仔笑道:“要简单的还不容易。这边就有。您请。”
常思豪跟他走了几步。却见旁边不远有好些人正在喊叫助威。便转向这边來瞧。只见他们围的是一个长条大桌。桌面刨有两臂长、一臂宽、四指來深的长方沟槽。里面竟然盛了半槽水。中间竖着打了两个长条隔断。将浅水分做长长的三条水道。每条水道里面都有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此刻在众人助威声中。正努力往前爬。其中一个身上有绿毛的已经快到终点。押注的人喜形于色。弯着腰喊声更促:“快。快。快。快。哈哈。。”一只乌龟率先到了终点。
其它几个输家各自丧气。一人抱怨道:“我就说嘛。还是应该押明诚君。了数君和信人君游得太慢。”另一人有些懊悔:“奶奶的。它身上带毛。应该速度不快才对。上一把明明是信人君赢了的。”前一人指道:“信人君背甲又短又宽。多半是个母的。沒有长劲。还是明诚君好。这把我便押它。”后一人摇头道:“明诚君有绿毛。好像戴了绿帽子。押它太不吉利。”
常思豪仔细看去。水道边上有字。写的便是三个乌龟的名字。正是聚豪阁三君。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來。心想:“谁这么会糟蹋人。”只见庄家拿块带缺口的板子插在水池中拦住。给三只小乌龟各喂了一小条肉丝。喊道:“下注下注。信人君买一赔三。了数君买一赔四。明诚君买一赔二。限押一门。买定离手。”
众赌徒们都纷纷下注。多是押在明诚君和信人君这两只乌龟上。小马仔凑在常思豪耳边低声道:“爷。这两天了数君拉稀。您押另外两只。便有一半机会能赢。”
常思豪心中好笑。身后有人道:“谁说的。我看这回了数君一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