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左手后撑,支坐在榻上,双腿一屈一伸,右手托瓷碗,肘拄膝头,静静地啜粥,感觉力量正一点一滴在体内复苏着,
琵琶曲调变得欢快,有溪间小鹿纵跃的动感,郭书荣华在弹奏中偶尔会看來一眼,瞳眸里,笑意清澈如泉【娴墨:音色正是心情,】,
常思豪瞧着他:“督公亲率大军讨逆,.”
郭书荣华一笑:“难得秋水溶明月,何妨忙里小偷闲。”
常思豪道:“看來督公这趟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喽。”
郭书荣华笑着低下头去,手指滑揉,拨片勾挑频快,似在与弦交锋,
曲声如海浪潮涌,激情四射,小小船室中灯光悠忽,如浮萍在暴雨雷电中不时的闪亮,
那种几乎可以感受得到的、扑面而來的潮海气息,令常思豪全身血液都起了共鸣,看着郭书荣华弹奏的动作,他指头随之微颤,忽然对这节奏产生了一种熟悉,紧跟着,有许多回忆被勾起,
他放低了粥碗:“这是水颜香无声虚奏的曲子。”
曲声止歇,船室寂去,郭书荣华轻声吟诵:“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常思豪心中一怔又奇:“这歌词水颜香看过就撕了,当时同桌的曾仕权、李逸臣等人都不认识龙形狂草,他怎么会……”
郭书荣华读懂了这表情,微笑道:“这是那曲歌词的首句,侯爷想是见过的,当时荣华一心好奇,所以事后让人收集纸碎,拼捡了起來,看过之后,真是感慨良多……这些年來,东厂人惩贪除恶,为稳定国基付出多少血汗青春,难道这‘宗庙倾颓’、‘九州泣血’,真的是时下现状、我们造就的结果么。”
想到太原旧事,常思豪不禁心血扬沸,冷冷道:“东厂名声在外,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督公既然‘一生惯讲是真话’,那么扪心自问,你真的沒做过恶么。”
郭书荣华目光空去,过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此诗是僧人王梵志所作【娴墨:梵志诗如白开水,而且晾得很凉,有火力人读不得,寒山、拾得辈能学,因其皆为无烟无火人故,如今红流浊世、浮躁人间,有几人还能读梵志,真遇不着了,】,意思是:袜子在缝制中会将布边窝缝在里面,以免影响美观,我反穿着袜子,别人都说不对,但我宁可让你们看着刺眼,也不能让我的脚受委屈,诗文简白,常思豪虽然不知出处作者,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哼笑了一声道:“督公这话的意思,那不就是‘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么,看來督公倒有阿瞒之志呢。”【娴墨:梵志诗竟然解成这样,小常心中火太盛】
郭书荣华道:“曹公讨董卓、灭袁绍、平吕布,为隳国收崩土,替残黎开太平,一生为汉室出力,所谋所思,非市井愚民可以明白,稗史妄宣正统,颠倒黑白,以致其身后非议流传,遂成千古奇冤,荣华不敢以曹公自比,然国不稳则不治,国不治则不强,国不强则必破,国若破则家亡,所谓流水映岩,空鉴日月,花红便谢,岂必留芳,荣华负天下正为天下,至于虚名妄利,荣华在所不计,毁誉人言,荣华过耳不殇。”说罢角片轻拨,琵琶铮然一响,怆音满室,
常思豪颈后飞凉,目光虚起,【娴墨:小郭言与郑盟主言有相似处,然听第一人说和听人第二次说,就要变个味道,小常是猜度小郭可能料郑盟主对其影响深,可能想以此方式來赢其心,故心中必要掂量,先入为主不是虚话,】
案头上,十里光阴和胁差一长一短,并排摆放在那里,仿佛被弦音和杀气所催,轻轻地摇晃起來,【娴墨:杀气动便是小常不信,实怪不得小常,也怪不得小郭,世情如此,】
夜已深透,落叶哗然时悄,
方枕诺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却忽然停下來,站定,仰头望向天空,
树林开口处像一拱森黑的门洞,吞吐着天地间的幽暗,自后方看來,这门洞被他的身子分成了两个鼻孔,风就变成了呼吸,
只见方枕诺看了一会儿,低了头,再次起步,走到一株树畔,解开腰带,叉开双腿,
程连安远远瞧着,一直看着他排完小便、转身回营、渐渐踱远,忍不住鼻翼扇了几扇,有种“岂有此理”的感觉,【娴墨:小程之观察,小方即便无察觉,也不会轻易漏相,】【娴墨二评:小方到树林边缘能收得住,已经说明了很多事,从此小方不再是原來的小方了,又或者说,他原本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现在彻底地只忠实于自己了(四十九部批文再详),作者写小方很节制,不着力处正是用力处,】【娴墨三:小方刚才在船下看到程连安、小笙子嘀咕,又在船上看到二人作戏,对他们的把戏必能猜到个几成,知道这东厂不好待,初來乍到又未获深信,必要谨慎从事,另外他对阿遥,可能是有一点感情的,此处看似闲散,其实忍得艰难,】
身后传來一声轻笑,回头看,原來是曾仕权,他忙陪上笑容:“三爷,怎么您也在这儿。”
曾仕权笑望着方枕诺离去的方向:“啊,沒事儿,看看。”
“看看”可以解释为在看方枕诺,也可以解释为在看自己,,程连安感觉到一点别样的意味【娴墨:是对安思惕事还沒放下,人真不可亏心,】,递过一个眼神儿:“三爷是在担心他有诈吗。”
曾仕权虚目而笑,,程连安这话里原该有个“也”字,可是他减了这个字儿,就把自个儿置身于事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仔细想一想,那小笙子敢当众颠倒黑白,必是出自程连安的指使,这一场戏作得未免明显,却绝对不是他的幼稚,相反,只怕是他对督公容忍度的一种试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话说回來,小树总是在无人看管的日夜里滋长,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可能会发现它已蔽日参天了……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那还用得着担心,老吕当初就是陈星派过來的,最后还不是一心投到了督公这边,【娴墨:信息量大,当初曾仕权用话挑逗着说让大档头往上升,引起了吕凉的敏感回应,原因就在于此,吕凉是倒戈过來的,最怕别人说他对督公不忠,听人说到不利督公、类似要联合谁人反督公的话,总是第一个就翻,这其实不是他的忠,而是他要表忠,不读此处,难识前文真意,】”程连安含笑道:“是,是。”侧过身子,小手揣袖,和他一起瞧方枕诺的背影:“我看这人似乎不是那么谦和,骨子里很有些狂怪,有趣得很。”
曾仕权摇头:“嗨,念书的人,还不都是这副怪模怪样,要说狂怪,只怕比他师父还差得远。”
程连安道:“他师父,好像是叫什么李摸雷罢,这名字很怪,以前在厂里闲翻档案时瞄见过一眼,所以还记得,倘真有趣,过些日子回去,可要好好翻翻。”
曾仕权笑道:“翻它干什么,这老小子也沒干过什么大事儿,,不过心可倒高哩,生怕别人不记得他,因此给自己起过许多外号,比如他十几岁的时候,说是天下只有两件事重要,一是教书育人,一是种树造林,然而世间成人不堪教、学人不受教、孺子无可教,因此他只好种树,给自己起了一个‘种树老儿’的别号,【娴墨:隐约指钱钟书】”
程连安笑道:“十几岁就自称老儿,果然可笑之极。”
曾仕权道:“嘿嘿嘿,那还不算,这小子脑筋很是不好,总是上当受骗,经商被骗钱,相亲被骗婚,还被‘世外高人’骗着练过几年假拳,窝了一肚皮火,二十几岁在家闷头写了本书,名叫‘诚伪大鉴【娴墨:恶搞得趣,诚伪者,《围城》也,细思下來,这书确也是一个围城的故事,何以如此说,大明锁国,是关城,俺答想打破这个城,这是大围城,秦家想退出江湖过好日子,关起府门闷在山西就是个小围城,聚豪人要破城建新城,长孙的退隐,等于自己从内部破城而出,住山沟儿去了,百剑盟搞试剑大会,外人通不过试剑就进不去,人情关系是无形的城,廖孤石破了城,廖广城也是在破城,可知作者第一部中,将程允锋守城、城破事写在最前面不是偶然,】’,专门教人如何分辨真假,后來被人把稿子骗走,印卖赚了不少钱,一分钱也沒给他,当真让人笑死。”
程连安哈哈大笑:“这人确是傻得透腔。”催问道:“后來又怎样了。”
曾仕权道:“后來他转运,终于遇上一位高人,也难得他这一根筋的脾气,三五年内,居然以个弱书生的底子,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自认‘文武双全’,底气就更足了,孔子有些门徒死后在孔庙配享香火,被人讥讽为‘吃冷猪肉的’,他瞧不起这些亚圣复圣、七十二贤,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因此又给自己起个绰号,叫‘不吃猪肉’,结果他这位不吃猪肉的‘大学问人’,却又被一帮巫婆神汉给说得猪油蒙心,加入了白莲邪教,嘿嘿,这辈子,还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娴墨:围城是实,此处又虚加发挥,接回白莲,以成调侃,】”
程连安笑着正要再问些别的,却见曾仕权忽一张手,侧耳静听,他神思跟着转去,也注意到琵琶声正如风潮浪起【娴墨:是小郭在上文中换弹到水颜香无声虚奏曲的时刻】,
过了好一会儿,曾仕权道:“督公怎么又弹这曲子。”
程连安道:“是啊,近來常听,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这曲子和督公不大协调,至少,不像他的琴声那么自然畅快。”【娴墨:盖因小香之曲包含慕爱,长孙之词又充满抗争,二者俱不合小郭身份,】
曾仕权道:“督公抚琴时已不必焚香,所以琴声即是他的心声,这琵琶曲子却不是,他弹奏此曲,是在体味别人的心境。”【娴墨:舱内小常听曲,岸头二鬼谈心,可乐,】
程连安露出困惑表情,眨了眨眼,
朝雾在空中飘忽,遇岩石会结成露水,音乐也是如此,所谓大音希声,真正的音乐,本以一种冥冥自在的形式存蕴于天地之间,只是被一心诚敬者不经意地邂逅,
古人操琴时要焚香,除用气味愉悦身心之外,更是要用视觉引导听觉与触觉,在烟气的流动中感受音乐的意韵与节奏,非此难得空灵,
证得空灵之后,便不必再焚香,那时心意如香缕流沉,随手而发,即成天籁,便是情怀,
好的音乐全是先有曲子,乐谱只是记录,一些曲家先“谱曲”然后修改成型,音乐中杂了意识,便显造作,
此刻程连安困惑的,却不是曾仕权这话的逻辑,也不是郭书荣华的琴音究竟在哪个境界,而是,,“原來,在他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吗。”
船室中,常思豪的视线已由十里光阴的剑柄渐移到胁差的刀柄,在柄端精致的桐叶花纹上落定,久久停留,
金光悠浮,郭书荣华低头手抚琵琶,长睫弄影,悄寂无声,
灯光下,那种极致的英俊竟似演变成一种俏丽,令常思豪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将禁忌心事坦白的少女,正等待着情人的处刑,
他问道:“督公独行险路,不觉寂寞吗。”
语声沉重,略透惋惜,将一种心境铺展开來,
郭书荣华:“寂寞的路上,也必有独享的风景,不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常思豪点了点头,道:“有好的风景,我倒也想瞧瞧,,不过,那也得肚子不空才有心情,只是吃粥,也不饱啊。”他斜晾着碗底,掂着腕子向前微微递出:“督公的厨下,不知有肉沒有。”【娴墨:吃肉,又见吃肉,】
这近乎乞讨的动作,把郭书荣华惹笑了:“酒肉俱全,还有一只烤羊,只恐侯爷伤情未愈,有些克化不动。”常思豪笑道:“哪儿的话,这世上有我嚼不烂的草根,可沒有啃不动的骨头。”
羊肉端上來,膻香扑鼻,
常思豪抓只羊腿在手里,撕肉试嚼,点点头,笑道:“烤得不错,只是这气味,恐不大受督公的待见。”
郭书荣华微笑道:“昔年有位蔡老剑客曾说,羊肉不膻,正如女人不骚【娴墨:语出蔡澜,作者眼中,蔡澜、黄沾这些人,都是“老剑客”,书中多有此类小典故,深埋浅藏,都是给老武侠迷看的,估计九零后孩子们都沒听过,】,一样让人遗憾,言虽粗俗,却也颇得饮食三味,侯爷有心,荣华感念,不过这羊肉的膻香,荣华并不厌惧,侯爷自可放心大嚼。”
常思豪呵呵一笑:“那我可不管你了,【娴墨:桌上摆着胁差,生生不敢动手,既是不能动手,又是沒这能力,先吃饱有力气再说,】”半条羊腿入肚,底下有人喊:“报。”点传之下,报事官上來跪倒:“太湖军报。”侧头瞄了一眼常思豪,欲言又止,郭书荣华道:“讲。”报事官道:“是,太湖方面传來消息,今日辰时,吕凉和秦绝响已然督军击破聚豪阁太湖总舵,攻占缥缈峰【娴墨:头一次听说缥缈峰在太湖,不知几个有同感,】,歼敌六百,俘虏近千,卢泰亨之子卢正文伏诛,吕掌爷称,他们将依督公指示,进一步排查周边、清剿余匪,并将开海事宜发榜公示,请督公放心。”
报事官退下之后,常思豪故作惊讶:“怎么,皇上下旨开海了。”郭书荣华笑道:“是啊,此事全由侯爷大力倡提,日后沿海居民恢复渔业,感念侯爷之情,只恐要胜过皇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