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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因缘之:有

大剑 九指书魔 7938 2022-10-30 23:23

  半山坡上,.

  一条山道直通山下,隐约可见小小村落。

  正是正晌午日头足的时候,山道下趔趔歪歪,走上一个人來。

  这人穿着粗布衣,扎着粗布带儿,阳光晒眯了他的眼睛,也晒了他一脑门白毛儿汗,天儿这么热,他也不肯敞心露怀,领子还是掩得严严实实地。

  他右胳膊挎个筐,小臂与提梁摩擦处特意垫了块布,走几步,猫腰,放下筐直直腰,松松腿,按着垫布揉揉胳膊,呲牙吸两口气,摇摇头,再把垫布换到左小臂,猫腰,把筐拎起挎上來,从村里到树林不过三里來路,他就换了四十來回手,搞得两小臂都红通通地,好像两根煮熟的狗虾螯。

  进了林子,山道边有了荫凉,他撑着不在荫凉里走,走在太阳里,有老农扛着锄头从后面健步超过,认出他,又放慢了速度打招呼:“张御史。”

  他听到身后有步音时就很尴尬,这会儿听人打招呼更觉心紧,忙哈腰说:“早就不是了,可别再这么叫。”老农:“是啊,这记性真不成了,好像回來挺长时间了罢,恁么的,怎么老沒看着你呢。”他陪笑,眼睛仍不敢正视这老农:“哦,总在家看书,也不怎么出屋。”老农:“啊,看书好,看书好,恁么的,干啥去。”他:“给我爹送饭去。”

  老农:“啊,送饭好,送饭好,恁么的,你媳妇呢,怎么不让她送。”他:“也在山上,和我爹一块儿干活儿呢。”

  “啊,一块儿干好,一块儿干好。”说完,老农撅着胡子,仰天叭嗒叭嗒嘴:“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一挥手:“哎,先走一步。”

  看着老农蹭蹭地超过去,他咽了口唾沫,让唾沫把心压回去,猫腰,放筐,直腰,敲腿,抹了把汗,换垫布,把筐重新挎起來。

  山道上下來一个小脚老太太,挎个空筐,大概是给干活人送饭刚回來,手里拉着个淌鼻涕的娃子,和老农走对头的时候打了个招呼,错过下來和他也笑着点了个头,一边往下走,一边抻顿那孩子:“就知道往荫凉地儿钻,瞅瞅人家,男子汉,大丈夫,走路就得走中间,懂吗,学着点儿。”

  他听了,感觉浑身热乎乎地,倒不觉得热了,走几步,只听那孩子跟老太太说:“奶奶,中间晒得慌。”

  老太太:“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当然晒得慌。”隔了一隔,孩子的声音:“咱不沧桑了。”他回头,看见孩子仰头拉着奶奶的手,俩人溜着边儿,正往树荫里走,老太太抻顿着孩子:“别着急,以后有的你沧。”

  爬了半日山,终于來到自家的林区,林子不小,这会儿树上都挂了青果,道边捡平整地儿搭着一间小木屋,作为日常看林之用,山里人迹罕至,偶尔有那么两声鸟叫,看起來静悄悄地。

  他把筐褪到手里拎着往前走,就听木屋里“哟”地一声,是自己老婆吴氏的声音:“爹,爹,不成不成,疼。”他直了一下,只听屋里又传來爹的声音:“忍忍,有啥大不了的。”他老婆:“不行不行。”屋里好像有什么器物被拨倒了,他爹:“來吧,你咬咬牙,我就弄出來了。”

  他在外头听着,刹那间好像冷水泼头一般,全身的汗滋喽一声全吸进毛孔里去了,扔了筐紧跑两步一推门:“爹。”

  木门“咣当”打开,只见他老婆吴氏手扒桌沿歪在椅上,他爹蹲在地上,手里托着他老婆的白脚丫,吴氏的嘴张得有点歪,眼瞪老大,他爹在脖子回扭的同时也僵着动作正瞧他,地上扔着只打了卷儿的白布袜,上面血迹斑斑,旁边扔着一把盖子摔飞的破铁壶,大概是刚才动作剧烈时,被拨落在地上的。

  吴氏一见是他,忙招呼道:“哎呀,你來了,爹弄得太疼,你快点的。”

  他:“爹,这是咋了。”

  他爹:“山上还能有啥事,來吧。”说着站起身,把手里的针递给他:“你这眼睛好使,替她挑吧。”

  他蹲下一看,老婆那红嫩嫩的脚底板儿上有几根木刺儿,其中两根较细,已经断在了肉皮里,他顿时心疼起來:“爹,这是怎么扎的,你咋不好好看着她呢。”吴氏嗔了他一眼,小声地:“是我不小心,这能怪爹么。”

  他爹蹲到一边,拔下烟袋锅子装着烟:“今儿怎么是你來了,你娘呢。”

  他:“娘脚后跟疼,我弄酒给她揉半天,沒大缓,我就出來了。”

  他爹:“饭呢。”

  他:“外头呢。”

  他爹“嗯”了一声,起身出门,看见筐歪歪在地上,馒头掉出來两个,便猫腰捡起來,拍拍土,找荫凉地方蹲下,就着烟吃。

  他听着步音,虚站起來顺窗子瞄,见爹挺远,便又蹲回來挑刺,一边挑着,一边又忍不住笑起來,吴氏后仰些审视般瞧着他:“又不是好笑儿,寻思啥呢。”他扬起脸儿,有些不好意思:“我听你们在屋里,还以为……嘿,嘿……”扎下头去。

  吴氏听了,忽然会意,脚丫一歪,“啪”地给他來了个小嘴巴,嗔他:“脏心烂肺,整天在家里窝着,也不往好处想我。”待看他冤掰掰又美不滋儿地瞄自己的小样儿,“扑哧儿”又笑了,媚媚地道:“这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对嘛,爷们儿不争气,我也该想想后道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恁么着,也不算对不起你。”

  他虽知这是玩笑,心里却也毛毛的,忙道:“别瞎说,看晚上我怎么收拾你。”吴氏往椅背上一靠,手背儿支着腮帮儿,笑道:“晚上再说晚上的,有这下半晌儿我也够了。”说着,白白的脚趾头在他手里捻动起來。

  他捏着老婆白腻腻的小脚,看着她笑弯的眼睛,胸口突突地跳,他爹在外头喊:“还沒完呢。”他吓了一跳:“马上,马上。”

  包扎完毕,架着老婆出了屋,到树荫下吃饭,吃了一会儿,他爹磕着烟袋锅子,又装上一锅烟,眼望树林:“也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想明白了,十儒九丐啊,爹这些年靠种桔子,也把你供出來了,如今提笔忘字,三字经都背不全了,不还是一样活着吗,为当个官,骨肉分离的,这有啥好。”

  他听得有些乱套,心想爹这是岁数大了,怎么说读书人穷,后來又扯到当官上去了呢,这倒底哪句是重点啊,这何止是三字经的问題,连语言组织能力都退化了。

  瞅他嚼着馒头不吱声,他爹点了火,叭地嘬出口烟,又道:“村里人实在,说说笑笑,沒坏心,你看那鸡鸭鹅的,上窝之前还得放一天的风呢,总搁窝里那个,就容易瘟。”

  他听出了一点眉目,嚼馒头的动作慢了下來,有根小草棍飞到他头发上,老婆吴氏探身,拈指如雀,替他轻轻啄去。

  他爹:“上午村长來过一趟,和我说,山下这几家尽顾着树,家里孩子满山疯跑,也不是个事,村头祠堂有地方,各家卖桔也有钱,各备束修,想烦你出來,给他们开个蒙,也知请你是屈了才了,但念在都是老邻老舍,想你也能顾着这水土的情份,又知你根底,不比外请的先生混时蒙事,再误了孩子一生,怕请不动,沒敢直接上门找你,找到我这來了,你看要是行呢,我就去给人家回一声。”

  他明白,自从贬官回來,自己就怕见乡邻,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山上的活儿,自己一样拿不起,老婆倒沒什么说的,上山來帮爹干这干那,沒有过一句怨言,可自己哪对得起她呢,这么大人了,屋里一待两年,让爹妈养活,啥时候是个头呢,难道还能窝一辈子吗。

  心里想着,嘴里这块馒头就硬成了石头似的,说什么也嚼不下去了,老婆吴氏见他脸色不好看,忙笑道:“亏他张得开这口,可不是大材小用,咱家又不缺那点子束修,孩子们野得什么似的,何苦惹那个淘气,爹,您老是不知京师的闹性,在家待了这两年,一阵阵想起來我还烦着呢,何况是他,让他清清静静地养养心可不是好。”

  他爹听了这话,看看他,点了点头:“也是,恁么的,晚上我回了他。”磕磕烟袋,起身准备干活去。

  “等等,。”

  他凝了一凝,下定决心般扬起脸來:“爹,这是义业,你回他,说我去。”

  各家出人,把村东头的大祠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了桌椅,三牲五礼的堆了个全科,各家长拥着孩子等在祠堂门口等着。

  他來了,换上了一身儒衣,头上扎了四方平定巾,一如当年众乡亲送他去赶考时的模样。

  人们拥护上來,呵呵地笑着,给他介绍自己家的孩子,这个是大胖,那个是二牛,开始他还有些拘谨,慢慢的受大家感染,也笑开了,就带学生们祭了孔子,按个头大小排了座位,从此,孩子们便有地方念书了,他也渐渐开朗,回家也有了笑声,娘的脚跟也不疼了。

  这天老婆吴氏给他送中饭,走到祠堂外面,读书声沒止,便沒往里闯,在外头树荫底下听着,丈夫在里头读一句,讲几句,气度从容,声音和厚,倒是挺像个先生的样子,这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嫁过來时的情形:洞房花烛了,他满屋子乱转,还不往近了靠,后來坐桌边不动了,眼瞅半夜,自己坐得屁股疼,忍不住揭开盖头瞄一眼,这倒好,他拿本书在那对灯瞧着,好像打里头还能翻出位古人來替他行这周公之礼,恨得自己脚一甩就把鞋飞出去,正拍在他脸上,想到这儿,她扑哧儿地笑了。

  正这时,祠堂里闹开了,似乎是村长的儿子三胖饿了,磨着要提前回家,他一闹,其它孩子也跟着起哄,丈夫把书本拍在桌上要他规矩,三胖越压越厉害,反大闹起來,丈夫就要打他手板,三胖喊道:“你敢,瞧你那窝囊样,还打人呢。”吴氏心想这野孩子们就怕混熟,一熟了还真管不住,忙到门边往里探看,就见屋中脚步蹬蹬大乱,桌子椅子碰得山响,丈夫手拿戒尺追着三胖要他站下,三胖似乎刚挨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把着桌子边儿跟他绕圈,拿手指着他,嘴里喊:“打我,你也配,你个罐养的王八,家里蹲,你爹怕你憋成疯子,上门磕头求我爹,哭成个花牛儿,又牛犊子拜四方地才请來各家出学生,你打我,打我你喝西北风,回家舔你老婆的臭脚去吧。”

  戒尺叭嗒掉在地上,只见丈夫的背影直在那里,两个袖子不停颤抖,吴氏赶忙冲进來把手往桌上一拍:“三胖,你给我站下,我的脚怎么臭了,你怎么瞧见了,你怎么闻着了,小小的年纪,你这是调戏妇女,你好大的胆子,走,你不要回家吗,我跟着你回家,咱们找你爹、找你娘,评评这个理去。”

  三胖被这一将,有点害怕了,闷闷地不吱声,其它孩子笑忒忒地抻脖张看,吴氏拿手一指:“都给我坐好,把桌椅摆齐刷的,看他干什么,他是要上县里打官司的人了,你们跟他学,也想让你妈给你们送牢饭吗。”其它学生一听,立刻挪桌靠椅,并腿夹手坐个溜直,她趁着愣劲儿过來抄住三胖的手:“走吧,找你爹去,咱们上县衙。”三胖哭了,屁股往后坐:“师娘……你别拉我,你别拉我,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

  吴氏心中暗笑,但觉得还沒到位,想再绷一绷,却听身后脚步声响,丈夫奔了出去。

  她忙问:“你上哪儿去。”追出來一看,丈夫出了村奔的是河的方向,心里立时慌了,深知文人这心眼小,这别再是要寻死去,也顾不得学生了,扭起步子來在后面紧追。

  男人毕竟脚快,她追到河边的时候,丈夫已经不见了,河面水流挺快,看不出什么涟漪,她拢着手冲水面上喊:“相公,相公。”苦不会水,不敢下河捞,一帮孩子在后面追上來瞧见,相互对个眼神,都道:“糟了,先生已经投河了。”想到自己与这场人命有关,说不定要投入大牢,都哭起來。

  正哭着,沿河下來一条小船,渔夫把篙撑住,上面有个官差,摇着手问:“喂,张齐张御史是住这个村么。”

  吴氏正哭个不住,听这话忙止泪问道:“是啊,我是他夫人,你找他干嘛。”

  官差掏出公文在手里摇着:“高阁老命人查翻旧案,清理冤情,发现张御史当初弹劾徐阶,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如今朝廷下令,起复张御史官复原职,可能还有升赏呢。”

  学生们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纷纷都道:“你來迟了,先生刚跳河了。”

  官差一愣,忙回头吩咐渔夫:“快捞,可能还有救。”

  渔夫点头拿篙在河里戳,官差给了他一脚:“跳下去救啊,好人也被你戳死了。”

  正闹着,就听岸边一声喊:“别捞了,我在这儿呢。”

  大伙儿四下里撒摸,找不着人,还是吴氏眼尖,瞅见岸边大柳树下草坑里怯怯地伸出一只手來正摇着,她赶忙跑过來瞧,果然是丈夫蹲在草坑里,一只手挡脸,一只手在那摇晃,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这儿猫着干什么,还不快出來。”张齐死活不动,看看实熬不过,捂了脸一转身往村里跑。

  吴氏也不知他这是犯了哪路劲了,忙请官差到家坐,让孩子们各自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婆婆正在厢房檐下洗衣服,吴氏忙问丈夫哪去了,婆婆手里沒停,往后呶个嘴儿道:“回來就跑进这屋去了,一句话也沒说,有事吗。”吴氏就笑:“大喜,差爷且请到堂屋里坐,容我召唤公爹去。”不大功夫,张齐的老父亲也叫回來了,左邻右舍、孩子们的父母闻信儿也赶到了,齐声道贺,可是千呼万唤,张齐就是不出來,他爹皱起眉,他娘就捅儿媳妇:“别人不管用,你瞧瞧去。”

  吴氏点头,走在前面,左邻右舍喜气洋洋地跟过來,都围在厢房门外或窗根鸦雀无声等着,压压茬茬站了一大堆,吴氏进了屋,一瞅丈夫在炕梢,面对墙角正蹲着呢,就埋怨说:“你这死人,又闹的什么别扭,这时候怎么能不出來和大伙儿打个招呼。”

  张齐双手捂耳,头扎在裆里哭道:“你快出去吧,我还哪有脸见人哪。”

  吴氏笑道:“你怎么沒脸了,现在正是你露脸的时候呢。”偏腿上炕,凑近來拍了拍他的背:“我知了,你是让个孩子骂你窝囊废,过不去,那有个什么,如今你官复原职了,谁还能再说别的,村长也來了,带了东西和两瓶酒,还要给你道喜呢。”

  张齐哭道:“跟那有啥关系,跟那有啥关系。”

  吴氏愣了:“那你这是为的啥。”

  张齐:“你沒听三胖说的那话。”吴氏笑道:“听了,那能怎么的,说你是罐养的王八,你就是了,挺大个人,还跟孩子置气。”门外,众人都听见,村长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瞪儿子,把手里的猪蹄和酒瓶虚抡起來,那意思:“回家打不死你。”只听屋中张齐道:“不是那话,是后面的,连他个孩子都知道了,村里还有谁不知道的,我还怎么见人哪……”

  吴氏想了想:“后面,后面还有啥。”张齐道:“就是后面的嘛。”吴氏越发奇怪:“后面……倒底什么呀。”张齐火了,猛地回头吼起來:“就是我喜欢舔你脚的事嘛。”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口挤着一堆脑袋,全是一个表情,村长在最前面,嘴巴张得开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叭嗒一响,一对白白净净的猪蹄儿掉落在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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