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夜这一次历劫之后,功力大增,竟然调息片刻便已容光焕发。
倒是茶小葱想起受伤的风沉一时间坐立不安,在玄真殿里满屋子乱转,不肯就此离去。
元知义无奈,只好带着一众弟子,以及此次参加第二次试炼的三个人浩浩荡荡奔往玄文殿。
玄文殿外亭台水榭,丝竹悠扬,玄文殿内众人昏天黑地,乱成了一团。
茶小葱看得满心感慨:端极派三位掌门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师父,能在这样的门派修行,何其荣幸!
现在就是拿御华派、澄光殿的掌门之位来与茶小葱换都没用,经过这件事,她好像真的喜欢上这里了。由此,也对慕容芷才之前的冷漠与防备有了些许谅解之心。
师门,大抵是这里的每一位弟子最害怕失去的所有。
风沉就住在玄文殿的偏殿,林蜡竹红着眼睛将元知义一行人迎了进去,显然回来之后她已经哭过了。房间里十分整洁,并无多余的装饰,窗前一把瑶琴格外抢眼。
心性调之以琴,料想他这慢性子与平素的爱好大有关联。
此时的风沉已由门下弟子褪去外裳,解散了发冠,黑发逸然流散,铺满瓷枕。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青白的俊颜上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若换作以前,茶小葱是看不出这些不妥的。
元知义为风沉把过脉,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神色忧虑。林蜡竹一时不得要领,急得团团转。
“让我来试试。”婪夜忽然出声,众弟子自觉侧步,让出了一条路。
婪夜没等林蜡竹应话,便将手探向了风沉的脸,他缓缓伸出五指,呈抓握之势,却只是隔空罩着风沉的头部缓缓移动了几分。目光闪动之际,近乎森然。
“如何?”
林蜡竹亦知道妖族对医毒药草更有天赋,得见婪夜表情严肃,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元知义抬手,示意她且自收声。
婪夜的手向下又挪动几寸,到了风沉的肺部停下,得出了结论:“是九黎之毒。”
“九黎之毒乃是青丘国王室独有之物,公子你……”婪夜自不必要在自己脸上抹黑,但是真相止于此,在场各人都是心中发凉。九黎之毒,寻常人触之必定见血封喉,药石无灵,不知素来温和谨慎的风沉究竟得罪了仙狐族的哪一位,居然被施以如此毒手,若不是他有几百年修为硬扛着,估摸早已命赴黄泉。
茶小葱说话梆梆直,此际她死死地盯着婪夜,似生怕看漏了他任何一丝表情:“死狐狸,不会是你做的吧?”她这样的问话确实伤人,慕容芷才想要制止已是不及,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婪夜冷笑一声:“我青丘王室的人还没有死干净,会用这种毒的人多得很。”
茶小葱自知失言,扁起脸来不理会他,林蜡竹与元知义对视一眼,立即猜到了下毒之人是谁,但是此人身份极其尴尬,他们在婪夜面前不便提及。
“未知这九黎之毒,是否有解?”妖族的独门毒术必须辅以专门的解药,既然婪夜本人在此,风沉的性命可谓已经救回了一半,元知义之前一直没有表态,便是意图经由青丘国国主亲自出手,没想到,大义在前,婪夜倒不似传闻中那般凉薄不置于事。
“哼,非我自夸,青丘国毒物虽多,但是毒性相生相克,要找出解药并不难,相信这其中还没有本公子不能解的!”婪夜瞪了茶小葱一眼,举头对元知义道,“可否借金针一用!”
元知义立即从袖中抽出一摞金针,逐一排开。婪夜伸手夹取三支,分别置入到风沉身上的三处大穴,封死了毒性游走的脉路。风沉自好琴棋书画,房中有现成的笔墨,婪夜取得纸笔写了一张方子交予元知义,又道:“元掌门乃是起炉炼丹的高手,这样的解药应是不难。”
茶小葱倒是头一回见婪夜写字,不免有些好奇,婪夜犹似怪她不信自己,转过去挡住了她伸长脖子的视线。茶小葱伸出中指猛戳他的脊梁,满脸不高兴。
元知义看完药方,有些为难:“别的还好办,唯有这归元仙露……”
“本公子记得归元仙露乃是仙门独有,有何不妥?”婪夜一愣,倒是没想这么多药当中却独独缺了最关键的一味。归元仙露是成药,亦是普通仙门弟子常用的内服丹药,具有强心健体之效,七派弟子大多以服用此丹药来为仙根打底,却不知为何唯端极派不曾有之。
“归元仙露当中有一药引叫仙子露,本是绿萝灵山仙子泉边独有之物,但因我派与绿萝仙子尝有旧隙,一直不能求取药引,是以门下弟子多以七子青花膏代替归元仙露。”元知义面含焦虑道,“御华派亦有禁令,其他六派弟子均不得向我派提供此种丹药,包括药引。”
没想到仙盟之首竟有如此权力,可想当年端极派风光一时又是何种情态,只可惜现在……众弟子皆感唏嘘,却又同为风沉忧心。风沉在派中上下人缘极好,特别是一众女弟子早就视她为终身伴侣的最佳人选,不料竟变成这样。
茶小葱又惊又怒,截口道:“一直说仙门七派同气连枝,原来都是假的,御华派凭什么独自坐大,弃同道于不顾?仙盟之首便该有此特权么?”
林蜡竹重重地吞了口气,帮风沉捋开垂散的乱发,幽幽地道:“都怪我,当年若不是我令绿萝仙子铸成大错,今日小沉便不会落得此种田地。所谓,前事因,后世果,算得我自食其果。”
“修仙之人不应该宽大为怀么?人命也抵不过她心中一口怨气?”茶小葱不知道林蜡竹之前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连累到全派上下陪着一起遭受这种不平等待遇。在她的世界观里,这样的事根本是不可理喻的。
“我自修书一封,问问在雪。”权宜之计,也只有向他派求助了,打打友情牌,总该不会错,但返香此际却也没有把握。仙盟之首,权大于责,余在雪也做不得主。
“不妥,修书往来起码要两日时间,等不到这么久。本公子为他施针,只能拖得三日。”婪夜想到了一点,一封信来回两日,若求药失败,那剩下的一天便是风沉在床上等死的日子。
“风沉大哥落得如此惨状,与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执意施法为我们布阵,毒性也不会蔓延得这么快!所谓得人恩果千年记,不如就由我上绿萝灵山讨要仙子露!”
茶小葱打定主意,豁出去了。
慕容芷才知道茶小葱上绿萝灵山的用意绝对不止于此,连忙喝住她:“茶小葱,莫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御华派自称仙盟之首,却无容人之量,上次御华仙尊将我打成重伤我还没去找他们算账,这回又来了个绿萝仙子……哼,果然是蛇鼠一窝。”茶小葱此言一出,众弟子亦感义愤填膺,私底下竟有不少人认同了她的看法,端极派弟子之中有很多是在仙门新进弟子甄试大会被御华派以各种理由淘汰出来的,对其反感更是必然。
“算账?就凭你?”婪夜笑得阴森森的,令人遍体生寒,他回头盯住茶小葱,冷冷地道,“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尚不自知,还要害整个端极派一同丢人现眼么?”
“丢谁的脸,不丢你的脸!”茶小葱掉头就往外走,慕容芷才适时将她强拉了回来。
“你要冲动到几时?”谁都知道茶小葱跟御华派结了梁子,但是这一时之气不该是这么使的,众人看着她只是摇头,慕容芷才已经被她给气晕了。
“婪夜公子有何高见?”林蜡竹心疼徒儿,知道此际便是拖延一分也是不利。
“高见?有!由本公子这就去杀他几个御华派的弟子,抢了他们的丹药,就算他们要寻仇,也只会找上仙狐族,与端极派并无干系!这是最快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婪夜眯了眯眼睛,一脸杀气,显然他已是动了真怒。
谁说婪夜不会往自己脸上抹黑,林蜡竹收回这句话!这狐狸枉生了一身白毛,心却是黑的!
“滥杀无辜,断然不许!”此计虽快,却是滥中之滥,元知义觉得这狐狸发起火来跟茶小葱其实是一个路数,不,比茶小葱更像土匪。
茶小葱在婪夜背后听得连连冷笑。
一通争论之后,未有决断,林蜡竹实在坐不住了:“不如由我上绿萝灵山负荆请罪,她要怨便怨得我一人,何必连累同门!”
语毕,玄文殿上下惊惶失措,弟子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茶小葱突然觉得胸中憋闷,异常憋闷……
她用力戳了戳婪夜的背脊,将阴暗的表情隐匿在他身后。
婪夜突然感到茶小葱的头重重地贴在了自己的背心,不禁全身一僵。他们有过很多次肢体接触,真实的,梦境的,但记忆里更多的是相互角力,相互争吵,他并未来得及品味茶小葱的柔软,便被她的疯狂莽撞以及不可思议的想法逼岔了气,唯有此刻……自心底轻叹一声,他站着没动,任由她这样无声地靠着。
“我赞成由茶小葱去绿萝灵山。”邵老爷子突然从门外跨进来,抬手扶起了身边一位弟子,玄文殿弟子都有洁癖,看见老乞丐这满是油污的爪子,也不用他动手了,纷纷惊跳着站起来。
“可是茶师妹她……”林蜡竹知道婪夜说的有理,茶小葱什么都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绿萝仙子那儿等同于去送死。理智上虽知道如此,却还是想从邵老爷子那儿获得一丝希望。
“茶小葱现在还算不上是端极派的入门弟子,所以要取仙子露也不难。如果婪夜公子与云卿公子两位愿意与她同去,应该无虞。”邵老爷子环视一周,朗声道,“只不过……未知两位可否异议?”
暮云卿上前一步道:“茶小葱将来是我师父,自然是她去哪里,我去哪里。”
婪夜微微一笑,转身将茶小葱搂进怀里,一改之前的狂暴,柔声道:“娶妻随妻,自然是小葱在哪,本公子便在哪……”
茶小葱被他雷得狠狠地抖了一下。
林蜡竹目光一转,看向这对“璧”人,突然起身“扑通”一下跪在了二人面前。
“蜡竹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茶小葱吓了一跳。要知道她此去绿萝山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应张郎之约,取得幻光芷草,帮潘芸娘彻底忘记从前之事。因她有私心,陡然受此大礼,未免心虚得紧。她慌忙挣开婪夜的钳制,想要伸手去扶林蜡竹,却被婪夜猛地扣住了腰后,贴在他滚烫的身体上。婪夜如此举动,等同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其对茶小葱的所有权,这令她心里极不舒坦。
暮云卿看他二人一眼,忽然缓缓地垂下了眸子。
“死女人,你少给我添麻烦!”婪夜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在外人看来像是小俩口在耳鬓厮磨,只有茶小葱知道,婪夜是真的想掐死她。恍惚间,有种被凉水从头泼到脚的感觉。
“如此有劳三位,蜡竹感激不尽。”林蜡竹冲着茶小葱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来。
返香似有似无地看了婪夜一眼,对茶小葱道:“此去一路困难重重,以你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估计连绿萝灵山下的看门小仙也敌不过,既然你执意要去,我等也不便不拦你,这里有四道火系法符,三道六界遁隐符,盼能保你平安。”
言罢,命慕容芷才将七道符纸交予茶小葱。
婪夜咬牙切齿地道:“有我护着她,怎么会令她受伤,臭道士,你是不是多虑了?”
返香轻描淡写地道:“我怕你带她出去就把她给弄丢了。你想引得仙门对妖界拔刀相向,那是你的事,但伤及无辜,我不得不理。言尽于此。”
茶小葱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返香在说什么。但林蜡竹却很快就明白过来,婪夜适才提议杀御华派弟子夺药并非开玩笑,他有意逼御华派将矛头指向仙狐族,而如今仙狐族少主婪夜下落不明,六界之中的仙狐之首便只有一人,妖后婪珂。她想到自己用同心红线将善良勇猛、果敢莽撞的茶小葱和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狐狸精拴在了一起,不知对于这泱泱六界来说是福是祸。
元知义摒退各位弟子,又向茶小葱等三人交代了几句,亲手给了几件法宝才自离去。
林蜡竹却是反复提醒茶小葱不要使用折心柳,又送了她一把佩剑。
……
由于时间仓促,吃饭睡觉这种活计都能省则省,茶小葱、婪夜、暮云卿三人随便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三人从玄文殿一路奔往山门,却见邵老爷子已然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向茶小葱招手。
“还要送宝物?”若不是有元知义给的乾坤袋,茶小葱的双手已经拿不下了。这些人也真是的,她只不过是出去做个取物任务,又不是去华山之巅与人拼命,犯得着那么紧张么?
茶小葱准备无视他,却见此老头身形灵活,一闪便到了面前,眼见虱子随风飞舞,茶小葱蹬蹬蹬地接连退后了好几步。
“给,拿好了!”邵老爷子很慷概地塞给她一本……书!
茶小葱翻了两页,里边写着“欲穷千里目……乱花渐欲迷人眼……头上红冠不用栽……”。
“唐诗三百首?”她皱了皱眉。
“好好拿着,这是第三次试炼的题目与答案。”邵老爷子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茶小葱满心狐疑地将书塞进怀里,大踏步向前走。
婪夜的目光随着那本书一迳停在了她的胸前,不期然当头挨了茶小葱一记冷拳。
“看什么看,色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