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白骨扇,随我纵横驰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留下印记。”
张学究看着扇子大骨上的白印儿说道。
说罢,用大拇指不断摩挲着。
似是要将其揩去。
可是无论他的大拇指如何用力的揉搓,却是都不能让那白印儿变淡分毫……
这却是让张学究在郁闷之余有些心烦意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极为珍惜的事物。
不见得有多贵重,但它的位置,就是没有旁的任何可以替代。
从童年起,每个孩子一定都会有自己所最为真爱的玩具。
姑娘家,喜欢玩偶。
男孩子喜欢舞枪弄棒。
随后一点点的锯出来个样子。
最终刷上一层清漆,防腐去污。
就算从年头玩到年尾都不会有事。
没有真的,也玩不动真的,那就自己做。
条件好些的人家,可以用些木头的边角料。
把表面那些勾人扎手的到此用刨子处理的光滑平整之后,再用墨线勾勒出大致的行装。
无非是越想越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没有醒来,屁股吃点苦,挨一顿娘亲的板子罢了。
可相对于昨晚的脑中勾勒出的宏伟而言,一顿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板子能够打碎清梦,能够让人从温暖的被窝中一跃而起,但却不能让人停止脑中的遐想。
不过大部分的孩子,没有这般条件,只能在脑中想想。
木头即便是边角料,也是需要银两,需要花钱的。
但在脑中无论怎样的浮想联翩,却是都分文不取。
却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就好像在和四季的轮回一般。
没有人能够在过万了春天之后,就看到那天下有雪。
无论最后到底有没有实现,整个童年便也就这么在一个有一个如梦似幻的愿景中过去了。
张学究虽然现在是个老家伙,是个学究。
但老,是一天天积累出来的。
张学究在孩童时代时,也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诚然,大人们所谓的好孩子,一定是要懂事听话的。
无论你有多么机敏,多么灵巧,有多么与众不同的见地,只要你不懂事,或不听话,那你就是不好。
同理,在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后,这片纯白也会被温暖湿润的东南风吹得消弭于无形。
这是自然的纲常,天道的规律。
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
小时候,他家里虽然不富裕。
但起码也算是出过几位读书人。
那会儿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
想必每个时代的每个孩子都经历过此般相同的斗争。
斗争分大小,激烈程度分高低。
张学究也不能免俗。
那会儿的富人,也极有修养。
起码没人敢指着鼻子骂读书人是穷酸。
做生意的,对自己请来的账房先生也是礼敬有加。
不慕名,也不贪利。
一门心思扑在那饱蘸墨香的圣贤书上。
虽说听起来有些两袖清风,清汤寡水,但生活上却衣食无忧,只不过算不得大富大贵罢了。
就是这书读到了一半不读了。
那书中所讲的道理也只通宵了一半,他便觉得已是足够。
他家好歹也算是个书香门第。
吃口白面细米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账房先生每晚可是都能有一条炸鱼当下酒菜,再配上几两混酒。
张学究的爹亲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何为半个?
而是看的这孩子的老子。
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观其言行,查其举止,便可以知道他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利欲熏心之辈,还是沽名钓誉之徒。
如此行为当然是让祖宗蒙羞,房梁晦暗的大不敬之举。
但他的爹亲却就是如此的一意孤行。
不得不说,三岁看老,看的不是孩子到了年龄老。
但张学究却已经跨越了这般年纪,对街坊四里家里,年龄相仿的异性玩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它男孩子推土,玩柳条,都是学做那走江湖的镖师侠客。
或者当那酒肆中的跑堂小二,点头哈腰。
亦或是平平淡淡,真切诚恳的老实人。
若是有人看了张学究三岁的时候,依照如此推论,定然会觉得他的老子忒不成人!
三岁的年纪,本该撒尿合泥。
最后见缝插般的再用些五颜六色的碎石拍片子当做点缀,如此反复数次,一把小扇子就做好了。
回到家往往是天已大黑,夜色如墨。
当娘的放心不下,提着灯笼在家门口苦等。
张学究可倒好,对这些玩意儿却是一点都没有兴趣。
总是要跑到离家老远的地方,去寻摸些奇特的花花草草。
揪下一朵小黄花,花径朝上一翻着,在拔些韧性强,不易断的野草捆扎。
也曾在灭了灯后悄悄的和张学究爹亲咬耳朵:
“当家的,你说这孩子怎么玩儿的都是些小姑娘的东西?一点不像个男人……别等再大些的时候被人欺负!”
“羽书这孩子,心里有大主意。那些傻孩子玩的东西,他根本入不了眼!”
看到张学究笑嘻嘻的回来,心下稍安。
扬起的右手刚准备教训一顿,却又缓缓放下,改为嘴上的计句嗔怪。
她自然是看到了张学究手上拿着的小玩意儿。
睁眼干活闭眼歇息。
做梦或许都在给孩子准备过冬的棉鞋衣裤。
“我是读书人,这点还能看不出来?”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娘的总是要更加操心些。
不是说读书人有多么神圣清高,让他娘亲噤若寒战。
而是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当家的却是就要开始掉书袋子……
满口的之乎者也不说,还时不时的弄个“子曰”。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他娘亲撇了撇嘴,好在四下里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这两口子每次拌嘴争吵,只要他爹亲说出了:“读书人”三个字,他娘亲便立马哑火……
难不成这读书多了,辈分儿却也是降低了?
她想起在自己未出嫁前,当大姑娘的时候,家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辈,留着近一尺长的白胡子。
那老爷子说的话,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敢不听。
她娘亲是个庄户人家,最多能看到家门口过年时新换的桃符,提笔能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就这已经算是远近七八里地中知书达理的妇人了。
唯一让张学究娘亲想不通透的一件事就是,他爹明明是个为人父,当老子的人,怎么总是“子曰,子曰的?”
便跪便念叨着老祖宗平安喜乐,健康长寿等等吉利话。
每次回忆道这样的场面时,张学究的娘亲就有不后悔自己没读过书……
她的辈分在家里一家够小的了,若是再读了书,张口就得什么“子曰。”,那岂不是还得给自己的儿子张羽书行礼?
虽然他来拿自己的姓氏都不会写,眼睛也早早的看不清楚东西。
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是遗言九鼎。
逢年过节时,像张学究娘亲这样的小辈儿,还要三跪九叩的行大礼。
上降下一凑,两口子倒也是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第二日,张学究的爹亲熬不住妻子念叨,只得去问问张学究做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见站小孤儿就一句轻描淡写的:“送人了”,便把他当老子的打发了回来。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读书人的天地,她进不去。
好在张学究的爹亲也不是个时刻爱显摆,又自命清高的人。
都说什么父爱如山。
山是什么?
山就是静静的杵在哪里,一万年也不见个变化。
张学究的爹亲想了想,脸上一笑,说了句:“好小子,不愧是我种儿!将来定然也是个风流人物!”
说罢,摸了摸张学究滚圆的小脑瓜,不再理会。
这些看在他娘亲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翻白眼。
当娘的,想让他去学一门手艺。
想着起码在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不会饿肚子,没饭吃。
读书写字在她眼里,过于的虚幻。
说白了,就是啥都不做,什么都不像,眼睛里没活儿。
无忧无虑的玩闹,终究是有头儿的。
一晃眼,张学究也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
却是连半笼包子都买不起。
每天就拿着个白皮烧饼,就着水充饥。
还得分成三份,不然没过晌午就吃完了,后面饿的头晕眼花,却是连字儿都看不清,笔都提不起来。
用笔站着墨汁,在白纸上划拉一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靠谱的行当……
没看到市肆上那代写书信的摊子后面坐着的老家伙,冬天只有一剑破棉袍。
瑟缩着,不断的跺脚取暖,写一封长信也不过是几枚大钱罢了。
不为其他,只是心善。
老先生当然知道她家里就有个读书人,那水平比他还高上去了不少。
读书人都有三分脾气,七分秉性。
张学究他娘每次路过那代写书信的摊子时,都会包含怜惜的多看几眼。
有时候要给娘家写封信,却是也不让他丈夫代劳。
定要花点钱,去找那老先生才好。
说罢老先生连连摆手。
若是张学究他娘继续纠缠下去,老先生却是也再不言语。
起身就开始收拾摊子回家走人。
一开始,坚决不给张学究他娘写一个字。
总是苦口婆心的说: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一个人的好心,却也不够我买新袍子,吃肉包子不是?你家那口子,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给你写了信,岂不是班门弄斧?这可是万万使不得……”
好巧不巧的,却是又碰到了那老先生。
老先生先是冲着张学究招了招手,张学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过去。
这处市肆不大,买主卖家互相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
往后数次,只要这老先生在市肆上看到了张学究的娘亲,都是二话不说的,起身收摊。
有一回,张学究也跟着娘亲出来游逛。
头天晚上,娘亲答应他今日到这市肆上给他买些零嘴吃食。
老先生问道。
张学究一把放在了口中,而后止不住的点头。
他也曾偷吃过自己家中灶台上做饭用的砂糖。
张学究也没有什么顾虑。
待他走到了那代谢书信的摊子前,那老先生把手伸进破棉袍的口袋,捏出来一撮砂糖,放在他的手心。
“尝尝,甜不甜?”
待咀嚼着咽下去了之后,凑到一块,却是又发苦了。
张学究一入口这菜,就心知大事不好……
趁着娘亲还未反应过来,就借口去撒尿逃之夭夭。
有一会吃的多了,怕挨揍。
还把那粗盐粒儿倒进去了些充数。
没曾想那天炒出来的菜,却是入口咸,回味甜。
代谢书信的老先生用它枯槁的右手抚着张学究的头说道。
接着,便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摊子。
“娘,他为何见了你就走?”
这么一算下来,也是有好些时日没吃过这甘甜的砂糖了。
吃完之后,一伸手,却是还要。
“下次!下次再来!”
虽然她并不能理解读书人所谓的秉性和风骨。
但看到这般样子,心里却也很是酸楚。
不摆摊子,就没有收入。
张学究问道。
“因为娘做错了事……”
张学究的娘说道。
张学究问道。
“错在坏了人家的规矩……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尤其是人家的规矩立了,就不能改!”
张学究的娘亲说道。
没有收入就会挨饿。
拿到最后,却是连一天一个白皮烧饼都吃不上了。
“做错了什么事?”
书本怎么个吃法儿?
却是本地对于教书匠的俗称。
教书的,那就是吃书本儿的。
张学究听不懂话中的意思。
但看向自己娘亲和那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时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尊敬了起来。
他的一位堂叔,现在还在吃书本。
那堂叔还算是颇有祖产。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收拾出了两间空房,当做塾屋,开门授课。
一间屋子转交张学究这样的孩子启蒙。
不是有言道,书中自有千钟粟?
那吃书本,吃的就是这千钟粟。
张学究是被他爹领着去拜师的。
这位堂叔客气的轻张学究父子用饭,喝茶。
可当吃完饭后筷子一落桌,立马板正了脸,挺直了腰背,让家人撤去了饭桌,自己高坐在堂上,对这张学究说“
“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心无旁骛,全神关注!不可有二心,不可生三意,不可观旁处,不可问汝父!”
另一间则是能够提笔写文章的大孩子。
都是本家同姓,自是也好说话。
只不过这读书做学问的事可马虎不得。
这套切口,是张学究在家时,他爹教给他,并且熟练背诵过得。
爷俩不知在家中演练了多少次。
但今日这般阵势,让张学究却还是有些紧张。
“是,小子定当全神贯注,定当心无旁骛,定当无二心,定当无三意。定当不观旁处,只扪心自省。定当不问家父,只从天顺道。”
张学究说道。
却是一连说了六个“定当。”
接着就是一番可否可否的官样文章。
无非是考评一番张学究的秉性,人品罢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思绪?
前两个“定当”,却是说了个颠倒……
不过这小错,却是无伤大雅。
又是本家子侄,他堂叔不会计较。
这岂不是多次一句。
他爹却说,世上很多事都是走个流程,装装样子。
看上去是无用功,浪费时间。
来之前的路上,他爹告诉张学究,这些问题你根本都不用听,只需要客气谦卑的回答一声“可”就好。
张学究却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用听,那为何还要问?
若是二者缺一,这年却是也不像个年了。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标志。
那些是过年的标志,而这些就是拜师读书的标志。
但若是少了些花里胡哨的空架子,人们也就不会对其那么重视。
就好像过年时,现在谁都知道没有那吃小孩儿的怪物。
但还是要把那新桃换旧符,扬杆点鞭炮。
很轻松的就说完了一串字“可”。
本家堂叔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着父子二人走到后堂。
他爹让张学究不要深究这些形式。
只消得记住自己的嘱咐,然后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就好。
这对于机敏的张学究来说自是不难。
“禁声!”
张学究伸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者时,忽然被本家堂叔一巴掌把手拍下,还让他闭嘴。
张学究下了一跳,望向自己父亲是,看到他却是也一脸严肃。
里屋中顾着十副肖像。
每一幅肖像上海都有一块牌匾。
“博古……”
张学究的父亲手持烛台立在侧面,本家堂叔拿着拿着三炷香点然后,从右至左,对着每个画像挨个敬香。
头顶香三鞠躬,而后嘴里悄声念叨一顿。
本家堂叔背对着张学究,他看不见正脸。
只好收起不解,一本正经的站在那。
本家堂叔和张学究的父亲低头静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猴,两人便开始忙乎。
一人点蜡,一人拨香。
“磕头……”
父亲不敢高声语,用气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张学究这才坦然上前,双膝跪在蒲团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但父亲的双唇却也是不住的上下碰撞,似是和本家堂叔所念叨的一模一样。
待本家堂叔鞠躬年到完,把香插上去之后,便往那旁侧一撤身子,对着张学究一招手,指了指画像下放置的一个蒲团。
张学究不解其意,一脸茫然的看了看父亲。
张学究心眼儿实在,十副画像,三十个响头,每一个都磕的扎扎实实。
结束后,脑门上还多了一片红晕。
一排画像的罪左侧,摆着一张小几,两把太师椅。
后堂铺的是木板,不是青砖。
木板下用龙骨高高的撑起来,却是悬空。
这让磕头的人不必费多大气力,就能发出很响的声音。
张学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本家堂叔朝那小几走去,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同时落座。
本家堂叔先开口,让张学究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叩头敬茶。
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
小几上有一把茶壶,两个茶杯。
茶壶盖子紧扣,壶嘴正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一看就是新沏的。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
丢了笔,扔了砚台。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一面白扇,。
他父亲说道。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无人看到。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
正面是三根羽毛。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
羽书。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
羽毛,书卷。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
断情人本名沈离。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笑了笑。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本就无法强求。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
张学究笑着说道。
断情人皱起眉头。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
断情人问道。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
张学究说道。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
“过来坐下!”
“你认识她?”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
张学究反问道。
语调微颤。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
赵茗茗说道。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
张学究问道。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张学究接着问道。
“没见过,想去看看。”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
张学究哑然……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
中都城,擎中王域。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
赵茗茗借着说道。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
“好……去中都好!”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
而是为了保护。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张学究笑而不语。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
“你们走吧。”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
张学究说道。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不要紧吧?”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
赵茗茗问道。
“多谢了!”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
糖炒栗子疏导。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
镇外的山岗上。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会有事。”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