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这东家话中之意,便看到那四位赌场的中间接应人再度现身,每人手上拿着一个铁钩,将躺在地上仍旧扭动挣扎不已的杜彦手脚勾起,像条死狗一样活生生拖走。
他们动作熟练,面无表情,似是看惯了这种场景,这里说是赌坊,也称得上是刽子手的行刑之地,时有这种输了腿,胳膊,甚至命的人。
他们妄想用一条微薄的命,换取能够下辈子挥霍的财富,对他们来说,没有钱相当于没了命。
他的眼神追着看去,不过那四人步伐极快,刘睿影看着竟是有些吃力。没想到这四人竟然还有如此坚深的武道修为,就算他们不懂刀剑拳脚,起码于身法一道也耕耘了超过二十年。
这般好身手随便拿出一个出去就是不可多得的惜物,会被各大势力争抢拉拢,所出钱财和资源定不会少。
除却杜彦外,这样的四位也心甘情愿的为这宝怡赌坊的东家做事,而这赌坊在中都城中也只是刚刚开张而已,并无甚根基。亦或是与中都那几家门阀氏族有所关联,但这些家族的底细刘睿影还是知道一二的,像是杜彦这般的高手,他们请来当个供奉每日伺候都来不及,哪里会当做一条看门狗对待?
他搞不懂这赌坊到底看得上什么,说看权势这杜彦也不差,说看财力他能走到这地步想必家中也有几分资产,虽说愿赌服输,他赌了大腿就拿他大腿,但一般东家都会考虑这人的身份背景,会不会惹来仇恨以及报复,可这里的东家似乎半点不在乎,甚至连半点轻饶的念头都无。
对于武道一途来说,万变不离其宗,最难练的就是自身上的功夫。如拳脚,如身法。和读书可以半路出家不同,这样的功夫需要的则是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的“童子功”。
从五六岁起,这马步、站桩,压腿、压肩、外加旋子,故而才会有“入门先站三年桩”、“要学打先扎马”这样的说法。身体如木桩站立不动,目的在于如木桩有根稳定。而非不动傻站,则是为了让修习之人下盘稳固,上连天,下接地,由此方可不动如山。
这四人虽然在江湖中并未曾崭露头角,但要是他们有心出门闯荡一番,定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堆血肉让他们清醒起来,比起花不完的钱财,还得有命花才是。
先前那赌石“一刀切”的五人中,定然有倾家荡产之徒,不过他们却更加明智。分的清楚里外轻重,知道房子、田地、银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得回来,要是胳膊腿掉了,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现在整个院落包括大厅中只有四个人。
忽然刘睿影感到自己身后火光一闪而逝。
他回头看到原来是东家在大厅里点燃了一锅烟丝。
大厅中灯火被调的黯淡,地面上只有方才“一刀切”时落下的些许碎屑。其他的贵宾们已经不见了踪影,至少没有人像先前那位上头,用自己的一条腿当做赌注。
他朝着大厅内走去,只是在即将踏过门槛时,身后的婢女抢先一步站在了他面前,显示躬身弯腰行礼,接着指了指刘睿影手中那把秀气的长剑。
这意思是让他放下手中的剑才能进去,如此戒备,不由得让刘睿影觉得眼前的东家太过于胆小,与这里种种神秘森严的感觉大相径庭。
“像东家这般高人也会害怕旁人配剑?”
刘睿影,东家,以及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位婢女。
虽然天光大亮,但这里却给他一种在黄昏时才有的萧条之感。没有人,只有东家手里拿着的个雕花烟斗忽明忽暗。
从火光的明灭中,刘睿影看得见他抽的频率并不快,而且也不够平均。火光总是忽长忽短的。
声音有些含糊,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玩笑还是严肃。
大厅里再无旁人,刘睿影便主动打破了“不能言语”的准则。反正这条准则只是为了遮掩各位“贵宾”们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在场,而东家对刘睿影的身份了如指掌,所以也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更何况他都到了这里,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他没这权利,根本连东家的面都看不到。
刘睿影朗声问道。
“小心使得万年船。”
东家吊着烟斗说道。
然而像他现在这般,脚踩门槛,进不进则在两可之间,那么长剑交不交,自然也在两可之间。
这样进退有余,看起来是妥协半分,实则又为自己添了几分话语权,让东家明白,他不是个好商量的。
“做生意的当然都是小心人。不但对客官得小心伺候,对生意得小心打理,还有上面的管家,不是也得小心应付?”
“东家难道还是个小心之人?”
刘睿影再度问道。
他的右脚踩在门槛上,并未迈过去。秀气的长剑也已然握在手中,并未交给侍女。既然进入大厅就得交出长剑,那不进去,长剑便可一直在他手中。
对生意小心,才能赚到钱。对客官们小心,才能树立好的口碑,让生意做的长久。对官家小心,才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既不得罪人,也不会被人轻易得罪。
“但我觉得东家您真是中都城里第一大胆!”
刘睿影说道。
东家说道。
一连三个小心,却是面面俱到,包罗万象。
刘睿影仔细一想,做生意的无非就是这三重小心罢了,的确是没有其他再需要注意的地方。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中都城中对于博弈百戏有着规定。只要双方协定妥当,即便是父母妻儿,自身性命来抵押,也是无妨。刚才刘省旗也在场,身为庄家的在下也是深思熟虑后才答应下来的。毕竟对于开赌坊的人来说,钱更重要。如果有人传出去在宝怡赌坊有人赌丢了一条腿,那日后来的客官们岂不是需得掂量掂量?”
东家说道。
他以为刘睿影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然。
“刘省旗此话怎讲?”
东家反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并不言语。目光却是看向了先前那位丢掉一条腿的赌客,滚落之处。
他显然很是诧异刘睿影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进来,不过他更诧异的是刘睿影竟然会轻易放弃手里握着的长剑。凭他掌握的情况以及对刘睿影的了解来看,他认为刘睿影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不过他的情况应当是有些落伍。
对于刘睿影而言,不冒险是曾经。现在的他,以及彻头彻尾的变了一个人。以前读书时,念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典故,总是觉得那人没有头脑,不懂得计谋策术,现在他清楚这是胆略和气魄。
言毕,继续抽着烟。不过却并没有吸入肺里,只在口中打了圈,便吐了出来。
浓郁的白气遮挡住了东家的面庞,却是在面具的前面又多了一层面具。
刘睿影终于下定决心,伸脚迈过了门槛,同时将手中的剑递给了身旁的侍女,静静地走到东家身旁。
赌这东家猜不透,看不破自己。
既然来了赌坊,就算是没有下注,也是赌客。就像不喝酒的人去了酒肆里点了两盘小菜,也会沾染上一身酒气。很多事并不是你做了才算数,而是你在它发生的地方就会被牵连。旁人没有心思和功夫来听你掰扯这些道理,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眼下所看到的。
东家手中的雕花烟斗,已经抽完了一锅烟丝。火光忽然黯淡下来,整个大体变得有些漆黑。外面天井处的光亮,只能找到门口三尺之遥,照不到这大厅的最深处。
当所有人觉得你不会时,偏偏就这么做了,才是出奇不意,才是兵不厌诈。
随着刘睿影脚步的跟进,这东家竟然朝后退了半步。刘睿影假装没有看见,不过他知道自己放弃手中的长剑,走进这家大厅,是正确的。
实际上他也在赌。
但他知道东家是个聪明人,自己要抽烟,他却叫来灯笼,一定是有着他独特的考虑。
灯笼的亮光照在刘睿影和东家的脸上,两张一样的面孔映在灯火下,这样的场景着实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东家低下头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刘睿影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良久,开口说道:
“还有烟吗?”
东家微微一愣,接着轻笑了几声。没有立即回答刘睿影,冲着他身后的婢女打了个首饰,婢女们看到后立刻打来两盏明晃晃的灯笼。大白天打灯笼而不用灯盏,这是件极其诡异的事情,也与刘睿影说的话毫无关联。
东家拿起这个稍小的雕烟斗,放在手掌心,朝着刘睿影伸过来。刘睿影没有在意这烟斗的大小以及上面的纹饰,反而看起他的手来。他的手心,掌纹交错纵横着,犹如一团乱麻。但每一条纹路,都从中心向四方飚射而去,像极了雷雨将至时,天空中的闪电。
刘睿影接过烟斗,用烟嘴拨弄了一番桌上的烟丝,里面还夹杂着几张裁剪好的纸条,是用来当做火引子用的。他从中抽出这一张,将其上的烟丝掸掉,撕成两半,左手两指一撮,将其搓揉成一根纸棒,塞进自己的烟斗里。
剩下的一半刘睿影也照旧如此,不过却捏在手里,看着东家。
布包的口子用一个极细极细的丝线扎住。
他缓缓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桌面上。分别是一团烟丝,和一个稍小烟斗。
烟斗和他先抽烟时用的一模一样,就连雕花的纹饰也一模一样,只是个头稍小。
虽然只是一根纸棒,但拿捏在刘睿影手中,这东家怎么看都像是一柄利剑,甚至比剑还更有威胁。
因为刘睿影距离他太近了。
而他又觉得自己的刘睿影好像根本不了解。
东家将自己的雕花烟斗伸过来,刘睿影将纸棒放进去,耳边听到一声“多谢”!
说完后,他才发觉自己拿着烟斗的手掌心里莫名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方才要是刘睿影骤然出手,他决计躲不开。
烟丝很干燥,但火石不知为何却有些潮湿,清脆之声接连响起了许多次,却是连一颗火星都没有看到。刘睿影从身旁的婢女手中拿过灯笼,将烟斗叼在嘴里,双手腾出来把灯笼外的套子取下,露出一根光秃秃的蜡烛。
侧头,凑近,将自己烟斗里插着的纸棒点燃。
纸棒很短,燃烧的很快。
知道的越多,反而觉得自己越无知,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火石敲击发出一声清脆。
旁边明明有灯笼可以借火,但东家还是选择用火石。这会儿手里多拿些东西,好像就能多给他增添几分安全感。
他已经放弃了用火石打火,但也没有一点意思用那蜡烛点燃烟斗里插着的纸棒。
但看刘睿影这抽烟的动作,就让他更加心慌……
连抽烟这样毫无隐秘可言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还如何谈的上了解?况且自古只有陪酒一说,哪里听说过陪烟?一个人可以接二连三,口不停的喝酒,但着实罕有人能够一锅一锅,一斗接一斗的抽烟。
“呼”的一下子,就烧到了烟斗里面,把烟丝引燃,刘睿影吧嗒着嘴,抽了起来。
“只知刘省旗酒量不错,却是还不知道刘省旗也会抽烟。”
东家拿着火石说道。
五条看不见的线,拴着他的四肢与头颅。
顶上之人要他哪里动,他便哪里动,要他何时张口,他便何时张口。其余的时候,只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过他还是个人,比真正的木偶多了判断力。
刘睿影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其余的指头仅仅捏着烟嘴。这并不是抽烟人惯用的姿势与手法,而是握剑的姿势。虽然抽烟并没有什么规定,没人都按照自己的舒适,但像刘睿影这样拿烟斗的,东家的确没有见过。
东家觉得刘睿影是在等待机会,一个朝自己出手的机会。他虽然是可以承担起“一刀切”的高手匠人,但他的刀法只用来切过石头,没有切过人的咽喉与脖颈。这点他心中很清楚,至于这东家的身份,也不是他当着有这样的实力。之所以连杜彦这般人物都能成为宝怡赌坊的看家犬,其中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这位东家。
所谓提线木偶便是如此。
到最后,东家还是忍不住了……他弯曲的三根手指缓缓伸直,想要借抚慰一下手腕僵直的酸痛。这样精细微妙的变化,自是没有逃过刘睿影的眼睛。他脸上还未展露表情,心中却先笑出了声。
就在刘睿影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从东家身后的屏风里走出来了六个人。
其中四个,是宝怡赌坊的中间接应人,算上这次刘睿影已经见过三次了。另外两人,身着中都查缉司官服,胸前绣着一个大大的“诏”字。手上还拿着一只公文,题头上的一抹朱砂痕迹所发出的亮红色让刘睿影心头震颤不已……
他想的也着实不错。
刘睿影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不过他却并不想出手,只是在观察这东家还能保持这般不松懈多久。
目光一直聚焦在他的手腕上,若是东家的手腕稍有不稳,刘睿影便更能应证心中所想。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当初在定西王域第一次看到这诏狱文书时,在刘睿影脑海中响起的童谣,现在却是变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