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欧雅明的问话,胡夫人并未作答,而是轻轻笑了笑,尽显妩媚。
作为东道主,她的座位在左右两座酒山正中央。
胡家家主常年重病,卧床不起,胡家上下的一应事物都由胡夫人打理。
至于刘睿影在胡家园子里看到的那位胡家家主的假死尸体究竟是谁,恐怕除了胡夫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现在距离拍卖开始还有半个时辰的光景。
胡夫人辗转于各个桌台,和她所熟悉的人一一寒暄。
欧雅明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刘睿影发现,刚才他的好心情突然变得荡然无存。
他的眼角忽然抽搐,露出几条细密的皱纹。
欧雅明正是壮年,可他的脸上却已经有了皱纹,鬓边生了白发。
看来欧家家主这个位置也不是常人可以做得了的。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觉得口渴,想要喝口茶,欧雅明却将一只装满酒的酒杯放在他面前。
“我欧家同意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但却没有反映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欧家主何意?”
欧雅明却不再解释,只是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说的太过于突兀,没有任何铺垫。刘睿影听不懂也是情理之中。
“这事刘典狱可以做主吗?”
第二遍说完之后良久,欧雅明见刘睿影没有任何反应,接着问道。
“在下却是做不了主,不过欧家主既然有这般合意愿,等这边事情了断,回到中都之后,定然会将家主的意思分毫不差的转达给擎中王以及凌夫人。”
刘睿影斟酌再三,觉得这样说最为合适。
中都查缉司想要在下危城中建立站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凌夫人甚至亲自前来接洽,都吃了闭门羹。当时欧家与胡家态度强硬,毫不松口,下危城被他们经年累月打造成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却是连凌夫人都没了办法。
凌夫人这般厉害的人物都没有法子,可见这两俩合并起来是多么的强大。
“如此甚好。”
欧雅明满意的点了点头,长舒口气,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胡夫人走完最后一张桌子,准备回到中央的座位上。
众人忽然发现,她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没人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只能看出她是一个女人。
论容貌不再胡夫人之下,甚至身段儿还要比胡夫人更加匀称、出彩。
不过这女人的脸色不太好……
施了粉黛,仍然遮掩不住她的沧桑。
尤其是她优美细长的脖颈,好像是在大太阳底下呆久了,有很多晒伤的痕迹。
众人不认识。
刘睿影看了却是大惊失色。
因为坐在胡夫人座位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板娘,金爷的妹妹。
“这位客人,你怕是坐错了位置!”
胡夫人冷冷的说道。
身后跟着的胡家中人已经蠢蠢欲动,但她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动手。
好端端的一场盛会,她不想在刀光剑影里开场。
这不是砸她的场子吗?
更称得上是打她的脸,这是她的宴会,谁敢动手。
本意是为了提升胡家在下危城中的威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慎,就会闹出笑话,反而弄巧成拙。
“这位置难道不能坐?”
老板娘问道。
却是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能!”
胡夫人想了想说道。
若说不能,岂不是她自己都坐不了?
“既然能,我坐这里有何妨?”
老板娘反问道,嘴角勾着一抹笑意。
漂亮的女人不论做什么都让人生不起气来。
老板娘显然是胡搅蛮缠,但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人站出来替胡夫人出头说话。
来买酒的,大多是男人。
而男人怎么会和漂亮的女人过不去?
尤其是现在两个漂亮的女人为了一把椅子起了争执,这样的事情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次。
于是所有人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美滋滋的眯着眼睛,静静揣摩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这椅子有些人坐得,有些人坐不得。”
胡夫人的耐心正被一点一点消磨。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这句话来。
刘睿影都能听到她的牙齿互相摩擦的“咯咯”声。
“比如你能坐,我却不能。”
老板娘低着头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却是一阵唏嘘。
不因为其他,只是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的语气极为叹惋。
其中蕴含的意蕴,着实是我见犹怜。
在场的人无比心生情愫。
这可比戏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看不出真是面貌的戏子表演真实、精彩的多。
““知道还不退下,给本夫人让座。”
胡夫人下了最后通牒。
老板娘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却没有看向她,而是转到刘睿影身上,接着与欧雅明四目相对。
“知道,但也不让!”
老板娘的目光一触即收。
但胡夫人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
她知道刘睿影的真实身份,但却不知道刘睿影来下危城中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刚才看到他和欧雅明极为熟悉,心中便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心想果然不错!
这女人绝对是欧雅明派来搅扰场面的。
要不是欧雅明,还能有第二个人如此胆大包天?就算是找遍了女子,也每一个敢的,但她后背的靠山足够强大,便能丝毫不惧。
不管她最后到底让不让座,胡家都会折损名声颜面。当务之急,是如何以雷霆之势将局面平息。
“好。”
胡夫人竟然答应了老板娘不让坐。
她命人重新搬来一把一模一样的椅子,放在老板娘三尺之处,重新落座。
在场的众人谁都没想到老板娘竟然会这般处理,就连欧雅明也皱起了眉头。
“刘典狱,这女子是谁?”
不光是胡夫人看出了端倪,欧雅明也从刚才老板娘扫视而来的目光中察觉出她应当与刘睿影相识。
她的直觉准没错。
刘睿影不知如何回答。
他全部的精神都用在揣摩老板娘来此的真正目的上。
结果还不等她回答,也不等胡夫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一束白光就从她的身后腾起。
胡夫人猛然低头。
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有一缕头发被老板娘的刀光削去。
“都退下!”
胡家中人一拥而上,却被胡夫人呵斥。
不得已,只能松开握住刀剑的手,重新站在一旁。
若来闹事的是个男人,胡夫人大可命人将其毙命于乱刀之下,不用顾忌任何后果。
可老板娘是个女人。
她便不能够如此,否则即使杀了她,也没有任何光彩之处。
对付女人,最好的武器还是女人,也就是她自己。
胡夫人重新将头发盘好,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也不言语,当即欺身上前。
软剑灌注劲气,霎时就挺立起来,笔直朝天。
但却又比普通的长剑多了几分灵动与韧性。
老板娘的刀不长。
藏在袖筒里。
她的袖中刀,刘睿影早在震北王域戈壁滩矿场上的客栈中就领教过。
这会儿重现眼前,却是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袖中刀最重要的便是第一刀。
以为内刀身藏在袖中。
如何出刀,旁人看不见。
不知她会从什么角度,以什么速度,劈向何处。
但老板娘的第一刀却失手了……
头发虽然长在头上,可却和脑袋不同。
头发削掉了还能再长,脑袋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
老板娘的第一刀之削去了一缕发丝,距离要了胡夫人的命还有十万八千里。
往后只会一刀比一刀艰险。
胡夫人见多识广。
当即认出了胡夫人的刀法路数。
“袖中刀可谓是再女人不过的刀法。”
“我本就是女人,为何不能练袖中刀?”
老板娘反问道。
胡夫人脸上尽是轻蔑。
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对老板娘的身份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觉得她应当是个落魄的大小姐,走投无路,前来下危城中,不知如何搭上了欧家。
来此间闹事,应当就是她能入欧家的投名状。
同是女人,先前又是差不多的身世。
但现在胡夫人已然是胡夫人,她却是天地一浮萍,不能左右自己的方向,只能听命于人、受制于人。
相比之下,一种自豪与骄傲有人而生,却是愈发的盛气凌人。
是非不到钓鱼处,荣辱长随骑马人。
普通老百姓哪里有这么多烦恼?
倘若老板娘就此认命,找个人嫁了,踏踏实实讨生活,却也不用这般凶险。
打打杀杀一直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都说巾帼不让须眉,但漫漫人间却是又有几个巾帼?
“都是女人,我不想为难你。现在扔了刀走人,我保证你能安然出城。”
胡夫人说道。
“进城就很难,什么都没做,出去更难。”
老板娘摇摇头说道。
听得出胡夫人方才那句劝告极为真心,可她却又万般无奈。决计不能丢掉手里的刀,也不能轻易出城。
胡夫人见劝说无用,当即也不再费口舌。
她挺剑直刺,仗着自己手中的软剑要比胡夫人的刀长处不少,于是有恃无恐。
刘睿影脸上却突然落下一滴冰凉。
疑惑之际,发现竟是天上落雪。
忽然想起,今日却是立冬。
雪花片片随风舞,寒枝点点梅花香。
纷纷扬漫天皆白,飘飘然行人匆匆。
胡家在拍卖会场钱立着的拱门,被风吹雪很快落满,卷起来一些寒意。
漫天的雪飘混沌了天地,仰首时白雪满眉眼,俯首时飞絮盈白头。
下危城中的雪,通常稀疏于早晨,浓密于黄昏时分。
像今天这般骤然而至,一瞬间便大的惊人,一会儿功夫就漫天皆白,万物尽被白色掩盖的情况还鲜有发生。
刘睿影的心境一下子被拉回了初春时节的西北,那会儿定西王域也是这样冰天雪地。
定西王霍望围炉沏茶,红泥温酒,待朋至。几人面上客气,实则各怀鬼胎的消雪煮酒惶论英雄,倒也是别有一般风趣。
这样的雪夜,不谈经不论道,咬文嚼字凡夫子。不抚琴雅余兴,弹筝怡深情,似是都有些对不起。
刘睿影朝远处望去,下危城城墙上的沟壑已经被风雪抹平,分不清哪里是岭哪里是谷。
偏偏头顶的太阳还在,被雪花的反光映衬的世界一片皆白。
城中星星点点的人家的屋顶冒出来的炊烟,变得十分醒目。
会场里想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雪略微凝固后,踩上去的所作。
漫天大雪,老板娘与胡夫人双方即使距离很近,但也视线受阻,因此双方都不急于出手。
尤其是胡夫人。
他穿着一双绣鞋,脚腕脚踝都裸露在外。
雪很快把她的双脚淹没,只漏出一点红红的鞋头出来。
红色的绣鞋,洁白的雪吗,很是般配好看。
要是在平时,说不得胡夫人还会低下头来,自我欣赏一阵。
但现在他却是没有这心情……
冰凉的雪片侵没到她的脚脖子,转瞬间便被体温融化,将袜子湿透,紧贴着皮肤,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鞋子不合脚啊!”
老板娘揶揄的说道。
“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胡夫人说道。
她的鞋子不是不合脚,而是不合时宜。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在艳阳天里突然一反常态,下起大雪。
更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如此不知趣,前来搅扰胡家的大事!
“不如换换?”
老板娘提议道。
她提起自己的裙子,露出自己的双脚。
赫然是一双靴子。
一双铁做的靴子。
银白色的镔铁,和雪花几乎一致,
雪片落在其上,看上去让老板娘的双脚显得极为臃肿。
她朝前踏出一步,厚重的铁靴子在雪面上压出两个深深的足迹,同时抖落了雪花。
“怎么换?”
胡夫人看着老板娘的双脚问道。
老板娘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提议并不恰当。
这一双镔铁靴子,是她在矿场上当苦役穿着的。离开之后,也不曾脱下,为的就是让自己铭记家恨。
而胡夫人不是她的仇人。
她所想的和自己的哥哥金爷一样,无非也是借刀杀人罢了。
索性直接将双脚上的铁靴子托起,赤脚踩在雪地上。
立冬出雪。
地面还未变得那么僵硬。
脚底的温度融化了积雪之后,踩在土地上,反而有种湿湿,软软的感觉。
胡夫人眼看如此,也不甘示弱。
当即也脱去了绣鞋,和老板娘一样,赤脚踩在地上。
雪花落在脚背,很快融化,变作水珠滚下,借此融化了更多的雪。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立。
都在等风小些,或是风口倾斜。
片刻功夫,脚边便堆积除了一滩雪水。
风向突变。
从原本的凌乱,变成纵横吹拂。
雪花本要落下,却又重新卷起,吹响旁侧。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视线稍微恢复了些许,却又被一道比阳光映雪更加刺眼的银光所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