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威军的寻常队长哪里有刘睿影老练?况且用金钱维系出来的情感,相比于他们对查缉司根深蒂固的恐惧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又在刘睿影的一番威逼利诱下,终究是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脱出。
刘睿影听后平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这位三威军的队长将蓝袍人的尸体送到该去的地方,同时也用中都查缉司特有的方式,知会了周遭所在的同僚。随后又吩咐华浓将熊姥姥送回她的糖炒栗子店,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忙活事情,而他却想要去那“宝怡”赌坊走一遭。
华浓当然清楚自己的师叔所谓的“送”并不只是路上的陪伴这么简单,因此他捡起了蓝袍人另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藏在衣袍里,跟在熊姥姥的后面。
两人一路无话,待到了糖炒栗子店时,熊姥姥忽然停住脚步,脑袋微微偏转,用余光瞥了一眼华浓,便走进了店中。不多时,店里亮起了灯盏,不多时,灯盏熄灭。
按理说,第二天要卖的糖炒栗子,却是从今晚就要开始准备。但熊姥姥今晚不知为何,吹熄了等战后就抹黑爬上了床铺,双眼紧闭,似是因为劳累而迅速入睡。
此刻唯有刘睿影还站在原地。
小路尽头的市肆也没有原本那么热闹。
夜已渐深。
这条街叫做达维,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刘睿影也不知道。达维街即便算不上中都城中最热闹的所在,也逃不脱前五。现在做买卖的小摊贩们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还有些人试图用最后几声吆喝,唤来零散客人的驻足。
刘睿影第一次走出查缉司的大院,就是来到了这处街道上闲逛。那时正是大学纷飞,市肆上买卖的东西也与现在不同。
有时候回暖慢,立春都过了许多时日,但中都城里的冰雪才刚刚开化松动。
这条街上的小贩随着不同的季节都是不同的人,那时来说,全程的人都盼望着春暖花开,但他们却挺不乐意。待路面背阴处的冰层已经化为了一滩滩的水坑,这些个小贩便在盘算着又有多少货得折价处理或是干脆砸在自己手里。
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卖炸糕的摊贩顿时多了起来。
在这冷热交替的时节,冻货已经无法利用自然的威力来保持新鲜,而原本最受欢迎的围炉煮物,却又因为气温回升而鲜有人问津。唯有这炸糕的香气顺着才开头的春风,顺着缝隙,钻进每个人的鼻腔中。
香酥薄脆,软糯清甜,一股油味尤其明显,空腹的人闻上一口就饱。
刘睿影记得这条街上最执着的小贩,便是一位卖冻豆腐的,左右都将他唤做大老姜。用形式来称呼,前面加上一个老字,总会听起来让人觉得亲切些。至于那个:“大”字,便是因为他是生的手打脚大,个头大。而冻豆腐却也是豆腐,磨豆腐又是个慢工细活儿,与他的面貌身材极不相符。这个称呼放在他身上不但有些滑稽,甚至还有些许嘲讽。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大老姜的冻豆腐摊生意向来不错。
中都城的冬天比不上西北两大王域那样严寒,但也着实算不上温暖。在外为了生计忙碌奔波的人们,每天的盼头就是晚上回家吃些热乎乎的饭菜。
即使心再冷,家里那股温暖也能将心融化,吃食下去烫到肠胃,将一天的寒冷驱赶。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凉的缘故,平日里再贤惠利索的妻子,这时候在家里都会变得懒散。晚饭往往是一大锅炖菜,冬日里能买到的食材都能在锅里找到踪影。
尤其少不了冻豆腐,尤其是大老姜的冻豆腐。
懒散的人妻可以在饭菜的种类上偷懒,但决计会起个大早,按时按点的去达维街上排队,就是为了在大老姜出摊时买到第一块冻豆腐。
这冻豆腐可不像肉类蔬菜等,还需要赶时间。晚了买不到精肉,挑不到新鲜。冻豆腐只要不开化,始终都是如此。但因为大老姜的冻豆腐实在太过于出名,因此这些个主妇们久而久之的,便把谁能买到第一块作为一种争抢的荣誉。买到之后也不直接回家,一定会拎在手里,左邻右舍的转悠一圈儿。逢人便说,“这可是今儿个大老姜头快豆腐,咱可是帮他开了张!”
冻豆腐切成小块,放入锅中,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只要煮的时间够久,冻豆腐就会吸饱了汤汁,融合了锅中所有食材的味道。家里的顶梁柱还未下工,便会心心念念,等回家后便直奔灶台,从锅里捞出一块滚烫的冻豆腐,放进嘴里,哈着热气也要嚼烂往肚里咽。
只此一口,却是觉得给个王爷都不换!
等天气回暖,大老姜便收了自己的冻豆腐摊子,转而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铁盆。
说是盆,却是足够放进个十来岁的孩子洗澡。
盆下面还多出一块镂空,从外面看去,被烟熏的漆黑。
这是用来卖活鱼的家当。
天气半热不热的时候,河流已经松动,胆大的渔夫便会冒险下今年开春后的第一网。这一网鱼,总能迈出好几倍的高价,因此步伐铤而走险之辈。
兜兜转转的,这些鱼就到了大老姜的贴盆里养着。下面放着几块燃烧的木炭,火苗被压的很小很小。太旺了,会把鱼煮熟,炖成一锅鱼汤。太小了,又怕鱼会冻伤,失了鲜味。等再暖和一阵,才会去掉炭火,就这么放在地上。
有些鱼不怕冻,甚至越冷越好吃。但大老姜卖的这种,就靠活灵活现,甩尾游动时的这口鲜味取胜。
刘睿影虽然从来没从他这里买过冻豆腐和活鱼,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大老姜的摊位就在这条街的北边儿,距离那位三威军巡城队长所说的“宝怡”赌坊并不远。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这这位颇有些传奇的小贩,从他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脑子还在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
走了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个小贩,正半跪在地上,检查铁盆下方。
“现在这样的天气还需要点炭火吗?”
刘睿影开口问道。
“要的要的……”
大老姜说道。
一口中都城的方言却是要比先前那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还要地道。
这种话刘睿影虽然不会说,但却都能听得懂。
“人多穿了还嫌热,鱼太暖和了是不是也不舒服?”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这鱼叫‘底鱼’,都是喜欢在水底活动的,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江湖湖海,哪一个不比这铁盆深?对于人来说,越高越冷,但对于鱼来说,却是越深越暖。”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却是骤然将有些吃惊。
他虽然是只在说自己卖鱼的心得,但岂不是将这世道人心都说了个通透?
高处不胜寒呐!
登高望远固然豪迈潇洒,可是又有几人能扛得住那冷风的凌冽?相比于鱼,人好似执念太深,一辈子都在勉强自己做很多不舒服的事情。
买鱼的自然也不是想一辈子卖鱼,不过是这手艺能让他老婆穿暖,孩子吃好,爹娘颐养天年,当卖鱼的成了父亲,成了儿子,成了丈夫,这鱼也就不得不卖,来维持这难以平和的关系。
“客官还有什么事?”
大老姜眼见刘睿影一言不发,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出言问道。
“我买鱼。”
刘睿影说道。
“呵呵,买什么鱼?”
大老姜从后腰抽出一条毛巾擦了擦手说道。
这条毛巾上还沾染着道道血腥,夹杂着片片鱼鳞。
““底鱼”,给我选一条好的!”
刘睿影说道。
他对鱼着实没有什么了解,更不清楚那些个种类、名称。方才大老姜说了他的鱼是‘底鱼’,刘睿影便默默记住,然后在此刻用了出来。
没想到他说完之后,大老姜却是捧腹大笑,笑声震的铁盆里的鱼都紧张的拍动尾鳍,打出一片水花飞溅。
刘睿影皱了皱眉头,他弄不清这大老姜为何抽风般的狂笑。毕竟他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即便他不是真的想买鱼,只是找了这个一个由头,想要和大老姜套套近乎,方便问话而已。
酒肆客栈问话,还得给那小二伙计些许赏钱。来找小贩问事情,买他的卖的货物岂不是最好的途径?
“这位客官,要是你真买鱼,我大老姜自然给你挑选一条最肥最活泛的。要是你借此问话,还是请去向别处。天气暖和了,咱就是个卖鱼的,冬天改换卖冻豆腐。除了鱼和豆腐以外,别的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懂。再说,这么好的鱼你买回去也不吃,既糟蹋了我的鱼,也浪费了你的钱,何必呢?”
大老姜笑着说道。
刘睿影顿时无话可说。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贩却是瞬间就弄清楚了他的来意。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实话实说。找你来的确不是买鱼,而是问事儿。”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我也和客官您刚刚就交了底,买鱼欢迎,问事儿不知。”
大老姜摇着头说道。
“现在我不想问事了,只要买鱼!”
刘睿影说道。
“您要买什么鱼?”
大老姜一脸玩味。
“就是你卖的‘底鱼’!”
刘睿影说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底鱼……沉底鱼要么是生病了游不动,要么就是死了许久,沉底快烂成了淤泥。”
大老姜说道。
“那我买活鱼!活蹦乱掉的鱼!”
刘睿影接着说道。
大老姜伸手扣了扣脑袋,刘睿影看到他的发丝中还夹杂着一片鱼鳞。接着便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赢了。”
随后扣头的那只手,朝着铁盆中一探。那条最大最肥最鲜活的鱼便被大老姜扣住鱼鳃,牢牢地捏在手里提出来。
“您看这条如何?够不够活蹦乱跳?”
大老姜问道。
鱼鳃被扣住,鱼儿无法呼吸,只能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身体不住的扭动,尾部剧烈拍打,着实是活力十足,精神倍加。
刘睿影见状,便点了点头。
“可是需要处理?”
大老姜问道。
刘睿影有些茫然。
他不懂大老姜说的“处理”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老姜一看,又是一声叹息。
左手从摊子下拿出一个榔头,朝着鱼头狠狠地砸下,随即将其丢在一张血糊糊的案板上。又从后腰摸出一副套袖,仔细的在胳膊上穿戴齐整,用两根牛筋做成的极富弹力的细绳困住袖口。
这鱼遭受了重锤,虽然两腮还在不住的翕动,但依旧再无余力拍打尾部,扭动身躯。只能安静的躺在案板上,被大老姜一点点刮去鱼鳞。
大老姜用的刀和刘睿影往日见到的菜刀不同。
与其说是一把刀,不如说像是一把梳子。只不过这梳子的齿更细密,柄也粗壮不少。看颜色,应当是镔铁打造。
他左手按着鱼头,右手拿着这柄“梳子”,顺着鱼身朝下梳理了几次,又将鱼翻了个面,重复着同样的方法,整条鱼就变得干干净净。
鱼鳞相当于人的衣服。
不过人脱衣服一定没有鱼退鳞片这样痛苦。
刘睿影看着大老姜的手如此利索的便将一条鱼剥了个精光,不由得想到他这双手要是给人用来脱衣服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难不成一层衣服却是都过着皮肤与血肉而下?着实有些瘆人。
何况大老姜的确是给人脱过衣服的。
刘睿影在冬天的时候见过他的妻儿来给他送饭食,那是一罐子热乎乎的炖菜,但里面却唯独少了冻豆腐。因为冻豆腐做出来是为了卖钱生活,要是都被自己吃了,钱不够用,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怪自己贪嘴。
大老姜若是没有给人脱过衣服,又怎么会有儿女?
这双脱衣服的手,既可以为了情爱温柔,亦可以为了过日子变得血腥残暴,沾满了血,这样的血是极为干净的,甚至比没有做过任何血腥事的人的手都干净。
就在刘睿影出神的时候,大老姜已经将这条鱼开肠破肚,冲洗干净,用油纸包好,麻绳捆绑的结结实实,还留出了一个环扣当做提手。
“客官您的鱼!慢走不送,下次再来!”
大老姜说道。
“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不要钱!”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
卖鱼的人,白送自己一条鱼,非亲非故的,当然是有原因。可是这个原因,刘睿影却想不出来。
“一看您就是为官家,官家开口问话,咱这样的小民哪里敢拒绝?后来您既然不问,那对咱而言已经是恩典。这条鱼就当做事您对咱体谅的谢礼吧,不管您吃不吃,总之我是送了,您也提在手里了。”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笑了起来。
这大老姜不但出名,还很有城府与眼力。
成日里在热闹的市肆上做买卖,见着各色各样的人多了,长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多难。难的是看出了刘睿影这官家的身份还能如此不卑不亢,淡然应对,用一条鱼来当做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象征,这可就不是平常小贩能够做到的了。
不过该给的钱,还是要给。即便刘睿影已经决定不再问大老姜任何事由,他也不会白要这一条鱼。
“多少钱?”
刘睿影再度问道。
大老姜先是一愣,接着目光黯淡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管家问话,小民不得不说。同理,官家要给钱,小民当然也不得不收!
沉吟了片刻,大老姜伸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他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只想刘睿影赶紧离开自己的摊位。
先前左右都收摊打烊的时候,他本来也想走的。不过就在准备将铁盘里的水放掉些许,方便搬运到自己的板车上时,忽然觉得眼皮跳的厉害。
俗话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但大老姜的双眼眼皮却是一起跳动不止……这一下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福是祸。大老姜虽然人情练达,但也免不了迷信。心中便决定再守着摊子坐一会儿,指不定就能来笔大生意。再不济,也是无人问津,那就收了摊子打道回府就好。至于祸事,他倒还真没想过。一是他平日里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什么人都没有得罪,不义之财一份也没有多得。人正不怕影子斜,所以才能这般坦荡。况且谁会跟一个卖鱼的小贩置气?也不怕惹的一身腥……
结果却是遇到了刘睿影这么个难缠的主顾,让他进退两难。
刘睿影一手提着鱼,一手伸入口袋中找寻零钱。先前在酒肆中喝酒时,那掌柜东凑西凑的,给他找钱,却是让他有了不少零钱。
一低头,却是看到大老姜摊子上还挂着一块板子,上面只有两行字。分别写着活鱼一斤的价钱,以及需要处理后一斤的价钱。大老姜方才比划出的数字,只是这条鱼的价格,没有算他杀鱼、刮鳞、以及包装的成本。刘睿影按照牌子上第二行字仔细计算了一番,将对应的钱数从口袋里摸出,垒成一摞,放在摊子上。
大老姜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些苦涩。
刘睿影反倒是十分自然,拎着鱼,对大老姜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离去。
先前那家酒肆中的酒客恐怕都有些事端,否则怎么会人人递给熊姥姥的布袋里,却是将空栗子壳都换成了黄金?
既然从大老姜这里问不出什么关于“宝怡”赌坊情况,不如回去看看自己那几位同僚可是在酒肆中查探出了什么端倪。
“客官留步!”
大老姜的声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还有什么事?我可没办法将你省下的鱼都包圆儿了,两只手拎不下。”
刘睿影玩笑着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先前可是想打听关于那家新开的“宝怡”赌坊?”
大老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