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的信鸽没有让安心练剑的陈无双等得太久,水潭边墨莉种下的那片野花开成烂漫时候,云州百花山庄里一夜之间多了十一对信鸽,陈叔愚把一封长信拆成二十二封绑在鸽子腿上,被一大群信鸽到来所震惊的钱兴,费了一刻钟功夫琢磨着语境顺序将上面的内容依次誊抄下来,大抵算是恢复了那封信原来的样子。
听信最好的地方就是观星楼上,念信这种事当然要交给墨莉更合适,走起路来踩得木质地板咯吱作响的钱兴本来就胖,再加上信里内容的分量,常半仙很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养老所在,会毁在这位副统领脚下,但黑裙少女绝对不适合去学说书这门本事,信读了一遍没等几个听众有反应,自己先震惊得连连低呼。
邋遢老头跟瞎子少年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二人都是从墨莉好听的声音念出信上第一句话开始就骇然失了神,只听清楚了这一句“雍州近五十万大军压境,大周旦夕将倾,楼主出京”,后面的字半个都没听进耳朵里,少年脸上还带着终于接到消息的笑意,端着茶杯的手却悬在空中一动不动,正提着茶壶给自己倒水的常半仙也像是中了道家传说里的定身术一样,面前茶杯里的水已经溢出来顺着杯壁流了一桌子也浑然不觉。
早就在誊抄信件时就看过一遍内容的钱兴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公子爷?”陈无双猛然回过神来,伸脚踢了邋遢老头一下,难以置信地朝墨莉道:“你···再念一遍?”黑裙少女艰难得点点头,定了定心神刚想开口再念,钱兴却低低唤了声少夫人,接过那张自己亲手所写的宣纸来,深吸一口气,语速缓慢而沉稳有力地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一遍念完,便是第二遍从头再来。
陈无双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一片空白神识涣散,一杯茶愣是放在唇边喝了半柱香时间而滴水未进,钱兴越念语速越慢、声音越大,直到第六遍,常半仙才放下手里已经空空如也的茶壶,颓声道:“行了,他是眼瞎,耳朵不聋。”
孤舟岛一脉从来远居东海万里之外不涉足中土纷争,故而若不是因为陈无双是司天监弟子,沈辞云其实并不太在乎大周这一摊子听起来就糟心的事,岛上师门前辈早就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循环,大周这一千三百六十多年足够久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修士是这样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总不能直到天荒地老都姓李,没这种道理。
“依老夫看,陈伯庸带玉龙卫出京,不是想仅凭这一万修士去阻拦谢逸尘麾下近五十万之众的兵力。贼小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常半仙没有去管溢出来的茶水沿着桌角滴落,天都眼见得快要塌了,谁还有闲心去管下的是什么雨。
目不能视的白衣少年默然点头,之前他对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玉龙卫以及扎营在京都之外的白马轻骑都不算很了解,这些日子有心跟钱兴打听,才从这位副统领嘴里得知,玉龙卫说是一万人,其实总数应当在一万二左右,陈家三爷亲自挂帅,下设六名副统领每人分管约莫两千人,归他管的那两千,出京前就移交给了从河阳城来的年轻书生。
玉龙卫对外号称是一万修士,但其中能有三境五品的仅有不足千人,四境连带陈叔愚算进去也不超过十个,而且长久以来这些人都散布于境内十四州各地改名换姓潜伏,只做刺探情报之用,真正上阵拼杀的本事究竟如何,钱兴不是太拿得准,只能猜测说若是与雍州百战精兵拼杀,或许能挡得住除拨云营外的其余任意三个营,边军中有修为的不少,而且大多是刀修、枪修和精擅用弓箭者,尤其是经年受战火洗礼,一声令下万人景从的执行力更胜过玉龙卫。
而对外宣称三千人马的白马轻骑,钱兴则说其人数应该不足三千之数,满打满算约是在两千五六上下,战力不好估算,谁都知道天下骑兵凉州最甲,这绝不是一句空话,二皇子殿下掌控着不到六万骁勇骑兵,这才是能否将雍州大军拦在中州之外的关键。
陈无双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开始逐字逐句回想信上的内容,这次陈叔愚没有故弄玄虚,平铺直叙地尽量说明了司天监目前所能掌握的一切情况,照他推断,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荡平整个雍州的谢逸尘,不会急着挥兵南下直取中州京都,而是会先聚力一处挟席卷一州之威,趁麾下士气正盛先啃下二皇子那块硬骨头,继而掌控坐拥大周最北雍州、凉州之地南望中原,没了二皇子那六万骑兵,大周朝廷可用的兵力,包括天子亲军在内加上其余十二州,根本没有能跟雍州边军一较高下的力量。
所以,陈伯庸不会看不清形势一意孤行,他带领玉龙卫出京的目的,信上没有明说,但隐晦提了几句,应是去死守那条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了,挡住漠北妖族大周就还有喘息之机,若是放任妖族再侵入境内,万里江山之沦陷就彻底回天乏术了。
至于信上最后简单提了两句陛下钦点陈无双为探花郎,无非是想在他回京接任观星楼主、袭封一等镇国公爵位之前赏个说得过去的出身,这倒有些无足轻重了,少年甚至有些想不通,火都快烧到裤裆了,三师叔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些有的没的,便是给个状元又如何,还真能指望就会背一本《春秋》的公子爷不穿蟒袍、偏着紫衣,去朝堂上为天子分忧解难?
沉思了好一会儿,陈无双才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呛得咳嗽两声,苦涩道:“事已至此,我就算现在立刻能出现在京都,又做得了什么事情?”常半仙沉吟着道:“行路难行路难,难就难在行路人心志不坚。小子,你苦修十年抱朴诀,一路七千里险象环生,涉险孤身进南疆,所为何来?剑修剑修,不是手里有剑就能担得起这两个字。”
不会用剑的邋遢老头伸手拿起陈无双放在腿边的那柄焦骨牡丹,当头棒喝道:“河阳城里张正言说过的话你是忘了?少年锋锐,当如此剑!”话音未落一剑斩下,哗啦一声,好端端一张紫檀木矮桌从中而断,茶杯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却都完好无损一个未破。没有剑光,没有剑气。
可常半仙这一剑,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当空。
陈无双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墨莉想要上前,倒被从来对她恭恭敬敬的钱兴伸手拦住,三五息之后白衣少年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竟缓缓起身,郑重朝衣角都被茶水浸湿的邋遢老头躬身一礼,肃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这一声谢,诚挚之意可昭日月。
常半仙随手扔下剑,唏嘘道:“陈家四人,伯庸赴北境、仲平守南疆,叔愚坐镇国公府、季淳立身保和殿,这想来是你那师伯早就定下的对策,你回京不用刻意去做什么,观星楼上有楼主,京都就不会乱起来。其实,老夫是以为,谁去坐那把龙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突然嘿笑一声,“常说你命好福缘深厚,好就好在你在河阳城遇上了那书生,他还说过一句话,天下总该是天下人的,你听不明白不要紧,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细细揣摩。”
一瞬间,陈无双好像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张正言说这句话的样子他还有印象,那要为世间修士立个规矩的穷酸,意思是说李家不可能永远把这大好河山据为己有,天道循环有常,万事万物都没有亘古不移的道理。
可同样一句话从邋遢老头嘴里重复出来,少年却明显听出了别的意味,皱眉片刻讶然大惊,失声道:“你是说···”常半仙冷哼一声打断他,却念了三句诗出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
这首诗在大周极为有名,据说是当年先帝带着还是东宫太子的景祯皇帝上过一回观星楼,如今身为九五之尊的李燕南在楼上亲笔写了这么一首绝句,常半仙没念出来的最后一句是:
恐惊天上人。
不用来日方长,陈无双顿时明白了从常半仙话里察觉到的那一丝莫名的意味是什么,良久,连续深吸了三四口气,道:“辞云,墨莉,去准备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去洞庭。”青衫少年现在越发的沉默寡言,点点头转身走下楼梯,墨莉看了陈无双一眼,知道他不是有话想瞒着出身孤舟岛的二人,而是想在楼上静一静,也答应着下了楼。
二人走后,钱兴才低声道:“公子,三爷传来的信鸽共有十一对,我誊抄的时候故意漏下了一段。”陈无双诧异中带着不悦,他跟沈辞云以及墨莉的关系庄子里所有人都明白,怎么这从来办事妥帖的副统领还有意瞒了一段不让他们二人知道?
说是瞒了一段,其实只有短短两句话,钱兴轻声说完,陈无双登时一扫心中不快,暗自庆幸得亏这胖子机灵,否则要是把这两句话也照着誊抄起来,不等去洞庭他就得先面临一场现成的麻烦。
“公子,三爷说,已派人去流香江接黄莺儿回府,楼主大人定下许给公子为妾。”
常半仙重重踢了脚地上歪倒的茶杯,冷哼道:“乱点鸳鸯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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