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你一起去。”
深黑庭院中,安晴毫不犹豫地答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断然道:“不行。尚且不论此行凶险……你长兄安南也不会同意的。”
段桃鲤的一席话,还是让赵无安下定了赴蜀的决心。
自今年早春在福州城外与涂弥失散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严道活的亲传弟子。
而如今严道活已然仙逝,却将临死前三分气机之中其二都赠予了他。不提前辈,单是这两度气机施以援手、助他升入一品的恩情,赵无安就不得不报。
蜀地固然凶险,但既然有涂弥的消息,赵无安便是说什么也得去闯上一闯。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带安晴一起。
见安晴仍有不平之意,赵无安劝道:“你哥哥安南,甚至肯为了你独自去官道上拦下苗王代楼暮云的去路。护亲之心若此,我又怎可违愿?”
安晴倔强道:“可我去苗疆,他分明也没说些什么……蜀地难道能比苗疆还远?”
“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并非虚言。蜀地也不一定就比得上苗疆安全。”赵无安踌躇道,“再说,这一次盟主重选,无异于唐家堡与黑云会之间的最后决战,光是一品高手的人数只怕便已过了两手之数……整座江湖上但凡有些名望的,都得选个边站。”
“那又如何?”安晴急道,“从苗疆回来你便和我说要成亲,但你回来之后又去了汴梁,现在从汴梁回来了,又要为了那个小道姑入蜀?赵无安,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站在原地,眼底浮现尴尬之色。
三番两次更改前言,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的确过分了些。
赵无安还在发愣的时候,安晴却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前踏一步,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赵无安一怔,安晴便已闭上眼睛,吻了上来。
嘴唇上传来温软轻柔的触感。赵无安怔了怔,生疏而笨拙地回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
安晴轻轻松开接触,埋头到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饶是赵无安,此时也说不出多狠的话来。
“成亲完再走。”安晴低低道。
赵无安尚在怔愣,安晴却已抬起头来,眉眼含笑道。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那你索性让我试试看,小别加上新婚是种什么感觉。”
赵无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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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姑娘要成亲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清笛乡。
实在不知代楼暮云这家伙究竟在假扮他的那天说了多少花言巧语,这两日来的安家二老,尤其是安夫人,对赵无安的态度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赵无安来清笛乡的第一日,安夫人几乎不想承认饭桌上还有这么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在,近两日却演变成了主动替赵无安夹菜,甚至在听说赵无安食素之后,大张旗鼓地告诉安广茂每旬都必须休沐三天。
几个男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苦了安晴,一个月里头忽然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半多的时间不能开荤。
几日以来,白天跟着安家两兄弟跑东跑西地送帖子收贺礼,晚饭时听安夫人如数家珍般唠着安晴小时候的事情。吃罢了晚饭,帮着安南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完了,就跟着安家的三个男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安兴国常在军伍之中,不可避免染上了酒瘾,虽在边关,要每到月底才能靠省下的军饷买上几壶过瘾,回了家倒是没这些拘束,每晚都要摆出酒盅,同父亲饮上几杯。
安南不胜酒力,醉倒过几次后便不敢再喝,陪赵无安一块喝起了茶。
两只酒樽,两杯茶盏。四个男人围坐在小院石桌边,头顶着一轮明月,夜夜如此。
几人之中,安兴国话多些,人却也实诚,一丝不苟地说着戍边这多年来发生的诸多幸事趣事哀事,安广茂不时接过话头,聊了聊清笛乡这几年来的变化,大抵是离乡的多,回来的少,本就清僻的乡子愈发安静了。
偶尔也轮到赵无安说话。他便斟酌着讲些关于造叶无伤大雅的旧事。与安晴相遇以来的经历,也没什么好对这三人隐瞒的,便都一一挑着说了。
四人之中,安南是话最少的,大多时候沉默地喝着茶,听另外三人讲着故事。到了时辰,便收了樽盏去睡。
这收樽盏的时辰,便也是赵无安拜别安家,返回客栈的时候。
大多晚上他一拜便走,也无人挽留,只是有一次,恰逢安兴国讲边塞征战之事,似是勾起了安广茂的回忆,一时喝得上了头。
在安南收走了四人所用的杯盏后,安广茂仍旧拉着赵无安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星月斑斓,年迈的提辖似有些醉了,脸色泛起一丝酡红,眸中微光点点。
烈酒入喉,安广茂被激起一阵咳嗽,好容易止住,才沙哑道:“赵居士,女儿不才,以后就交给你了……”
风吹过院中,叶声沙沙,他像是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落于无声。转过头去,眼角泛起一丝润泽。
赵无安沉默半晌,毅然低声道:“在下定竭尽所能,守护晴儿,一生一世。”
安广茂伏低了头,没说话,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过了半晌,兀自松开了扯着赵无安袖子的手。
赵无安在院中定定站了一会。安广茂挥手道:“走吧。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换件好衣服来。”
赵无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再拜而别。
循着几日来已走得无比熟悉的路,赵无安回到了客栈。
小客栈依旧安稳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楼大堂中,除了吐着火红信子的水炉,就只剩下账房手边上还亮着一盏灯。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走到柜台边上,敲了敲桌子,账房吃惊地抬起头来。
多日以来,赵无安每天都在这个点回客栈,账房也见怪不怪了。邻里也大多传开来,说有个外地人要娶安家的女儿,多半就是面前这位背匣的白衣居士。
只是平日里都是径直去后院房间的居士,怎么今日走到了他的台子边上来,倒是令账房有些意外。
灯火跳跃之下,赵无安的白净面孔上流露出思考的神色。半晌,蓦然问道:“有酒吗?”
账房愣愣点头。“竹叶青、女儿红,都有。要哪种?”
“女……不,竹叶青。”赵无安从荷包里掏出几钱碎银子,“来两坛,要最小坛的。”
……
手里提着两壶酒上楼,敲开房门。前来应门的胡不喜脸上的神情很在赵无安意料之中。
胡不喜满脸错愕:“老大你吃错东西了?”
赵无安悄悄探头进去,瞥见段桃鲤缩在床上,睡得正沉。
于是他对着胡不喜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去不去屋顶上?”
区区一座小镇客栈的屋顶,对两名江湖上公认的一品高手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直到登上屋顶,相互隔了两尺坐定,亲眼看着赵无安拍开泥封,胡不喜才意识到赵无安没在开玩笑。
惊异之余,胡不喜也存了点调笑的心思,“老大,你都多少年没碰过中原的酒了。”
“十年?十五年?”赵无安自己也不确定,“在造叶和苗疆,倒是都被灌过几杯,一喝就吐。”
“那是自然。小地方的酒掺了不知多少东西,早没了原来味道,如何能与这中原的酒香相提并论。”胡不喜仰头灌下一大口清亮的酒液,狠狠呼了一口气。
“好酒!我老胡居然也有一天,能喝上老大请的酒,还是和老大一起喝!”胡不喜哈哈笑起来,“就算是劣质的竹叶青,也喝得痛快!”
赵无安仰起脖子,对着坛口,小心翼翼地咕噜饮下一口。
清辣的酒液灌入喉咙,虽然有些痛,却没到喝不下去的地步。赵无安皱了皱眉头,将一整口酒咽下肚子。
“让我猜猜。”胡不喜笑道,“明天就要和安娃子成亲了,老大心里头,也复杂得很吧?”
“嗯。”赵无安含糊不清应道,“我虽为江湖人,她终究还是有家人。该走的过场,也着实不能落下。”
“老大是个好男人。”胡不喜一本正经点头道,“安娃子确实运气好。跟着老大,我胡不喜,也确实没后悔过。”
“真没后悔过么?”赵无安忽然问。
胡不喜笑得眯起眼睛:“老大你这是说什么话!”
赵无安低下头,没说什么,继续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竹叶青。
胡不喜慨然道:“老大去哪,我胡不喜就去哪,这辈子替你冲锋陷阵。就是死,我胡不喜也要死在老大前头,哪怕只是前了一步。”
赵无安玩笑道:“汴梁城中,我可是差点死在了万军之中。”
胡不喜摸摸脑袋,懊恼地叹了口气。“要不是那时候受了伤……”
赵无安哈哈大笑,笑声响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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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走了,庭院中一时空寂下来。安广茂以双手按住脑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头顶的樟树沙声阵阵。
安南默默站在他身边。
“取斧子来。”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爹……”安南伸出手,却被安广茂阻开了。
“取我的斧子来。”
安广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挺直身子,看向了院中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