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晨晖再一次爬上汴梁的城头,无论城西韩家府邸前头,还是怀星阁旁,都已然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今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来自五湖四海的诸多刀客大都已含恨而归。如今尚有资格站在擂台之上的,便是放眼天下亦不愧的刀道前十。
上半日的第一场,是韩修竹对胡不喜。
欧阳泽来今日仍然衣袂翩翩地出现在了擂台的上座,远离观众,离两位台上刀客也颇有距离。无人看得清他的脸,但声音却靠着气机推动,不借外物而清晰可闻。
“雄刀百会,本意是在剑道当兴的前朝,一激当世刀客之志,由淮扬诸豪杰而办成的天下刀道盛会,原先是十年一度,后缩减为五年,但在第六届之后,便杳然无讯。今次大会,乃是时隔数十年之后,由天下刀道武夫魁首韩阔韩大家一手督办而成。欧阳泽来虽为一书生,亦是打心底敬佩有加。”
抱着胡刀站在擂台边上的胡不喜心底不由一笑,就你还书生呢。
“托了雄刀百会诸位淮阳前辈的鸿福,也多亏今日不论台上台下,俱对中原武林倾心尽力的各位刀道豪杰,才有了刀道今日在武林之中的地位。剑衰刀盛,如今天下一品高手之中更是罕有独使剑者,正是我辈武人几世难得一遇之盛况。能借韩大家的东风,于这雄刀百会之上,饱览天下间刀法大成者之风光,亦是此生幸事!”
欧阳泽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韩家的雄刀百会举办到现在,也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台上的几大高手,也终究到了要一决雌雄的地步。
“更何况,此次雄刀百会的胜者,更有韩大家亲自献出一柄名刀相赠。”欧阳泽来笑道,“各位英雄侠士,可要好生出力,勿要便宜了韩家自己。”
台下一阵哄笑。
“第一场,胡不喜对韩修竹。”欧阳泽来朗声说完,便含蓄一笑,道,“二位俱是年少成名的不世之才,泽来心中钦佩,还望二位点到为止,不要因此上了和气才是。”
韩修竹昂首阔步走上台,对胡不喜遥遥一揖,字正腔圆道:“韩家长子修竹,恭习刀道十六年余,得家父授意,斗胆向前辈讨教,请前辈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我就在你屁股底下刺个字吧。”胡不喜漫不经心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不远处,坐在一顶华美伞盖下的韩阔,轻抚着横放在大腿上的刀,脸色并不好看。
他身边站着一位身穿麻衣的蒙面男子,此时望见这幅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
“韩先生,此人该不会对我等的大计有何阻碍吧?”
韩阔哼了一声,道:“犬子这三脚猫功夫自是不够看,不过阁下难道,还信不过我韩阔的刀?”
“既然韩大家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麻衣人笑道,“近日范宰为了此事,还好生关照了下属一番呢。以后还得烦请韩家主多加照拂。”
韩阔没有作声。
而那边儿,仅仅对了不到十招,韩修竹便已被胡不喜赶下了擂台,屁股上的衣料四分五裂,还真成了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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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星阁六层,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两盏清茗飘着袅袅茶香。
“他说刻字,还真就刻了个字啊?”诸南盏笑道,“可惜离得远看不清楚,我倒是挺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字。看韩家大少爷吃瘪,总觉得比平常人多了些意思。”
“胡不喜大部分时候,是说话算话的,不像我。”赵无安不动声色。
“所以他到底刻了个什么字?”诸南盏追问道。
赵无安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
诸南盏愣了愣,不由颜面笑道:“赵居士这是让我给问住了啊,哈哈哈哈。”
赵无安无可奈何:“诸居士还是不要取笑在下了。”
“小女子安敢说取笑赵居士。不过就是觉得,赵居士这模样好生有趣罢了。”诸南盏灵巧答道。
赵无安叹了口气,“我今天可是背了红匣,穿了白衣出来。等会指不定谈到一半,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争先恐后要取我性命。你还要如此避重就轻?”
“我可没有避重就轻,倒是赵居士,既然都知道有人想要你的命,怎地还不怕?”
“我当然怕。可我知道自己不会死。”赵无安浅啜一口茶,“欧阳泽来想取我性命,你却恰恰相反。有你这个能把胡不喜一招撂倒的人在,我又何必担心?”
诸南盏咯咯笑道:“赵居士,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赵无安面上不改神色,心中却暗暗打鼓。
雄刀百会的最后一日,定然是观者如堵的,他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打算径直去大相国寺找诸南盏问个清楚,也好以诸南盏和蒋濂换一把刀。
本来,对于如何能找到诸南盏,他心里也是有些没底的,却万万没想到直接在大相国寺门口碰上了,诸南盏还一见如故地扯过他就走,直接来了这怀星阁顶。
“说起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诸南盏道,“虽然早就熟知居士大名多时。”
“你的名字,我这儿也是如雷贯耳了。”
赵无安根本懒得和诸南盏做这些无用客套。对方毫无疑问是靠着这剑匣和白衣才认出的他,也是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放弃伪装出门的原因。
本来,联系诸南盏一事,让胡不喜去做即可,奈何今日正赶上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胡不喜极有可能在正午前后便对上韩阔,想来也是一场硬仗。
胡不喜多年以来一直就活得不痛快,赵无安当然不愿再拖累他,能做的事,就自己来完成。
比如孤身来见诸南盏。
此时楼下比斗正酣。
六楼坐客稀疏,几可指数,许是层数过高,已然看不清擂台的缘故。底下几层倒是仍隐隐传来看客们的声声叫好,显然人数不菲。
“南盏读了几年无用佛经,没摸过兵刃,要说护着赵居士性命,那可是无稽之谈。赵居士倒不如自谋多福。”诸南盏幽幽道。
“此事无妨。我此行来找你,是想劝你见蒋濂与祝融——你曾经的姐姐一面。”
诸南盏微一愕然,赵无安连忙道:“我知道当初在汴梁城外,是他们抛下了你,你如今过得也还不错,的确没必要屈尊去见他们……”
赵无安斟词酌句,“所以,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赵居士想谈什么条件?”
诸南盏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面上仍带着一股警觉之情。果然,陈年旧伤,远非只言片语足以抚平。
“只要你提,我能答应的,就可以答应。”赵无安答得模棱却笃定。
诸南盏竟是怔了怔,思忖了半晌,而后笑道:“赵居士可是在诓我?”
“绝无戏言。”赵无安认真道。
诸南盏了然一笑,道:“休要说笑了,赵居士。你正是不知我究竟是何许人,才相处了这么个法子,好从我这儿空手套出些情报吧?大相国寺与皇朝关系密切,我会在寺中绝非偶然,是不是?”
这回轮到赵无安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毫无漏洞的理由,居然会一下子被诸南盏给看破。
分明有了蒋濂这一档子陈年旧事在前面做挡箭牌,他深藏的主意,不该被如此轻易发现才对、
“赵居士?”诸南盏轻唤,“吓到你了?”
赵无安回过神,猛然摇摇头:“不。诸居士一下子提了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一时有些难以回过味来。”
诸南盏似笑非笑,葱茏玉指摩挲着杯沿:“是么?那么赵居士,又是要谈什么条件呢?”
“我还是当初的意思,诸居士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力所能及,定不推却。”
诸南盏幽幽叹了口气。
“赵居士这可让我为难了。与他们见一面倒本是无妨,可已时隔二十余年,就算再见,又有何可谈?”
赵无安道:“能与至亲之人重见,不说前尘尽忘,至少也是对以后,留个念想吧?”
“念想虽在,逝者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诸南盏悠悠道,“就如不老的龙衔了一根烧不尽的烛,烛光虽不灭,跌落的烛花却是再无可能回到烛尖。”
赵无安愕然,不知所言。
“楚辞中有条龙,居于西北天门之外,传闻他闭目为阴睁眼为昼,吐气为夏吸气为冬,衔一只不灭之烛,伏于幽暗地,发天照光。”
诸南盏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无安,语意深沉:“衔烛之龙虽修为精深,却因口中火烛不熄,不知天地光阴流转,亦不知凡尘几度春秋。赵居士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赵无安更加云里雾里了:“你……”
“明知烛焰滴落会烫伤龙鳞,仍旧不肯松口,自以为身大可倚。”诸南盏道,“赵居士,我说得是谁,你应该明白得很。”
赵无安怔了怔,若有所悟。
身大可倚,所以即使烛焰烫伤了龙鳞,也仍旧要衔着火烛,不肯丢弃,也不肯囫囵吞进肚子里。
说得是被黑云会追杀到如今的他。
赵无安是烛,解晖,便是那衔烛的龙。
诸南盏虽身在汴梁大相国寺,看东西却好似生了双千里的眼睛,比局内人清楚了不知多少。
而她究竟愿不愿意去见蒋濂和祝沂,实在是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将赵无安的思绪给彻底打乱了。他的脑袋混沌成一团,仿佛有摧城阴云在其上盘旋。
真龙只有一条。这是欧阳泽来说的话。
眼前低眉垂目的少女,渐渐与那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形象贴近了起来。
若解晖是那衔烛的龙……
“那你们在这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