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民风淳朴,对百姓而言,一年开初的正月半最需得认认真真庆祝。喜庆的锣鼓,从初一敲到了十五。
上元之夜,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画工人家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心灵手巧的画师们在自制的灯笼上绘上各种吸引人的图案,既有祈福消灾长命百岁的,也有给小孩子看了玩的各类走兽,人物故事。
天空中不时传来炸响,随后便有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昔日只有守城卫兵可登的城墙上如今挤满了老老少少,街头巷尾也满是欢声笑语。
上街观景的人们虽然摩肩接踵,却并未生出多少事端,功劳自然归于那些在上元节也不休息,执长枪套皮甲的城中兵卫们。
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排成长队走过锦官城的大街小巷,拥挤的街道因他们的管束而限制了人流,变得宽敞起来。
作为护卫队中的一员,李顺、傻大高个和红衣小鬼头三人,自然也承担起了这样的职责。
寻完一轮街,同前来交接的同事换班时,李顺重重地将皮盔砸在了那人的胸前。
无视了同事疑惑的目光,他径自走到墙边歇着。傻高个殷勤地递来一囊温好的黄酒。
李顺一把将之挥开。
傻高个没有防备,手忙脚乱了好久才把那酒囊重新抓稳,埋怨地望向李顺。
李顺却先开口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红衣小鬼不知从哪里顺手牵来了半只烤羊腿,正啃得满嘴流油。听了这话,关切抬起头来:“小顺儿怎么啦?”
“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满脸黑气,一拳砸向面前的土墙。烟尘簌簌而落。
“头也不回地跑来了锦官,贴着脸进了护卫队,那东方连漠根本就不认识我们!我们还要帮他做这些无聊的事?”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顺转过脸来,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得给我说明白。
“你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拼死护我来见东方连漠,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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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等着。”
日暮西山,石牛道下的一间朴实民居前。
赵无安卸下书箱,放在代楼桑榆脚边,嘱咐道。
代楼桑榆没有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
站在门边的中年男子,一身独特的造叶装扮,对着赵无安恭敬行礼。
“楼上请。”
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中,俯身爬上低矮的阁楼。
角落里依然点着他十几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檀香,两张竹榻中间摆放着一枰棋盘,茶香袅袅,盘上棋子黑白分明。
阁楼的屋顶极低,赵无安只得膝行到棋盘前坐下。
对面那人一言不发,顺着棋盘侧边,便推过来一盏热茶。
“沿途辛苦,喝杯茶暖暖身子。”
虽说是关切的话语,不过他说得漫不经心,两眼依然紧紧地黏在棋盘上。
不用说,这人正是在造叶国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宇文孤悬。
赵无安踌躇了片刻,意外道:“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倒不如说就是留在这里等你啊,赵无安。”宇文孤悬眼睛也没抬。
“啪嗒”。
右手落下一颗白子,宇文孤悬又用左手从棋钵里捻起了一粒黑子。
这般自弈的举动和平日的他大相庭径。宇文孤悬当然是聪明人,他既然料到赵无安可能会来找他,想必就已将他想问的事情猜了个十之八九。
赵无安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廖娘的事,你知道了?”
宇文孤悬没急着回答。又一声“啪嗒”声后,他才淡淡道:“嗯。”
正如廖筱冉提前知道了白马镇中的变故一样,宇文孤悬想必和她也有特殊手段的联络方式。
逾期不至,定有事变。
“我还有两件事想问。”
宇文孤悬笑道:“和我猜的数量一模一样。”
“第一件,白马镇中的铁匠铺。”赵无安道,“打铁的人,我面熟,那儿的小学徒更有一手指尖弹青气的玄妙功夫,并非等闲人。”
宇文孤悬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你和廖娘一样,都是李唐遗民,所以李凰来才会得你相助,尊你为先生。”赵无安平静道,“依廖娘所言,攻入白马镇铁匠铺和那座山谷的,都是黑云会的人。他们的目标,是铁匠铺中那个学徒。”
“而你,必会与黑云会你死我活。”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啪嗒”。
宇文孤悬从棋盘中抽出身来,望向赵无安,眉眼含笑。
“你说这事情多奇怪。自己和自己下棋,我明明一心偏袒着白子,可下到了现在,还是黑棋占优。”
棋盘上纵横沟壑,赵无安并不懂棋,却也多少能看出白子在负隅顽抗,黑棋则若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因为你一开始,就让了七子吧。”赵无安打量着棋盘。
“世事如棋。很多时候,让子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宇文孤悬意味深长道。
“我这趟来蜀中,见了解晖,见了聂白霜,见了所有有意竞争武林盟主的人,却唯独没有见到正牌盟主。”
赵无安一愣:“他明明就在我们住的酒楼附近……”
“我的确也见到了那个东方连漠。”宇文孤悬笑道,“可他却不是武林盟主。”
赵无安怔了怔。
“真正的东方连漠,从未到过锦官城。至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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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傻愣的高个子,闲不下来的红衣小鬼,此时并肩半跪于地,恭敬地臣服在了他的面前。
这几十天来,他受尽了他们的扯打胡闹,被他们如玩偶般扯着来到锦官城,加入护卫队,像傻子一样当着东方连漠的下属。
但他也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这两人身怀绝技,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
突如其来的臣服,令他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高个子沉声道:“程家后人,程摩。”
红衣小鬼也道:“徐半风。”
“奉先家主之命,曾誓为先皇肝脑涂地。而今奉旨,护太子殿下周全。”
二人一齐说道。
声音淹没在欢闹的人群之中。
“这,这……”
李顺哑口无言。
这些日子里他也多有猜测,但始终还是不愿逾出自己多年来的认知。
他希望爹娘就是爹娘,师父就是师父,他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学打铁的平凡人而已。
但真相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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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呵呵呵。”
宇文孤悬摇头笑叹。
“那是个比你还要失败的试验品。”
赵无安皱起了眉头。
“知道为何恭王府被灭吗?”
赵无安摇头。
“因为私通前朝余孽。”宇文孤悬哂然一笑,“赵家的帝王,即使知道强辽难胜,不得已借助外力,却也是决计不想让旧唐余孽插手其中的。”
坐在赵无安眼前的宇文孤悬,毫无疑问便是自己口中的旧唐余孽之一。
“相隔不到二十年,恭王府中连出两名造化境高手,被看作培养天命、以济大宋江山的最大希望。然而这个计划最初萌芽,却并不是赵家人的主意,而是李唐帝王。”
赵无安愣了愣。
“这百年奇谋……最开始,是宋恭王与李唐遗民策划的?”
“没错。赵采薇不过是借花献佛的牺牲品,造叶大宋两座朝堂对立的主意,也有旧唐遗民在后蠢蠢欲动。不消说,正是我等前辈,上一代的四家家主,与宋恭王达成的谋略。”
赵无安喃喃道:“怪不得恭王府被毁后,先帝随即放弃了这个计划……”
“他那时才回味过来自己上了当,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亲手下过的棋,已到了无法反悔的地步。”宇文孤悬意味深长笑道,“虽然战场之上,是李家输给了赵家。但在战场之外,我们替旧唐留下了一道青火,两家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赵无安蹙眉道:“可这天下终究还是赵家天下。这些年来他们未对你赶尽杀绝,无非是因为天下民心所向,早已偏了赵宋。”
“的确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我还是廖筱冉,都未被大宋视作眼中钉。光是江湖上两大巨头就已够他们受的了。”
宇文孤悬收起笑意。
“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赵无安屏住了呼吸。
“李顺与赵无安,一人身处重重保护之中,一人则沦于江湖。一人乃是根正苗红的李家后人,一人则是恭王府中抱出的赵家弃徒。”
宇文孤悬又“啪嗒”落下一枚白子,摇开折扇。
“于赵家帝王而言,无论李唐还是恭王,都已是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不足为惧。但是对我们四家后人而言,拼死从赵家这匹妖狼口中扯下来的两块肉,自然是得拼死护住的。
“我们有意要将这二人藏得深,便自然有人想要拉出来一探究竟。何况这天下已濒临这般死局,接下来几手要如何去解,答案也无非寥寥几种。”
赵无安慎重思量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武林盟主大选,本与你无关。廖娘遇害后我苦思冥想,也只想到了一种你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只剩下一种,那么多半便是正确答案了。”宇文孤悬勾起唇角。
赵无安看着面前的棋盘。
黑云若山,沉沉欲摧城,白子如危楼。
“你想拼上一切,和黑云会,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