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拂面,赵无安和胡不喜却感受到了一阵只有数九寒冬才能体会到的深寒凉意。
“你说……什么?”
隔了许久,赵无安才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小院中的回荡。安晴仍旧睡得很熟,呼吸悠长。
“从西凉古亭石下挖出的玄砂,配以熟铁和火炭制成的琉火药,可跟寻常烟花大有不同。”安南意味深长道。
“一旦将之引发,便会顷刻形成连锁的反应,整座城池在劫难逃。古老的城墙会崩塌,木制房屋熊熊起火,青石街道滚烫到无法行人,皇帝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都城化作一片火海。最终,火延伸到紫宸殿内,掐灭了这个罪孽深重的王朝。”
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胡不喜死死皱起了眉头,骂道:“混帐!你怎想得出如此伤天害理的计划!?”
安南忽然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划。”
胡不喜一时愣住,不明所以:“这他娘又是什么意思?”
“从琉火药的研究制作,到整座汴梁城的俯瞰图,以及决定作案的时间和地点,统统都与我无关,而是我的前任一手筹划。”
赵无安一愣,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你的前任,也就是上一任的祝王……”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绝顶天才想出的计划,贪魔殿只是负责实施而已。如今我并未将之发动,完完全全,只是顾虑到你们而已。”安南严肃道,“同样,这也是我对此事的态度。”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
如果那十万斤琉火药,是贪魔殿用来翻盘的最后筹码,那么安南怎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到赵无安面前自曝来路。而安南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把这个计划暴露给二人,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自己并不怕计划失败。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从设计到付诸实践,对每一环肩负责任的,必然是上一任祝王,闻川瑜。
闻川瑜盯上了这座古老的城池,而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了它。
这对天才的闻川瑜来说当然并不算难事,但从赵无安的角度来看,实在是奇怪。太奇怪了。
赵无安百思不得其解。
安南苦笑:“很意外么,赵居士?按我对他的理解,倒不如说,只有这样的汴梁城,才是最合适的场所吧?”
赵无安若有所思。“闻川瑜心中期待的场所么?”
“是。我好歹也在贪魔殿中司职,对你和闻川瑜那些事情也略有耳闻。”安南道,“他想杀了你是么?他想亲手、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地,彻头彻尾地杀死你,对不对?”
“他尝试了很久……为此放弃过无数的好机会,当然也给了我许多措手不及的惊喜。”
“那么这座汴梁,便是绝佳的场所了。”安南笃定道。“闻川瑜会在这里试着杀死你,用他的五月流火,哪怕不惜拉上满城的人陪葬,他也要给你一片火海。”
赵无安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闻川瑜便是那种为达到目的不计一切代价的人,隐忍狡诈,无论何时都不能对他掉以轻心。而这近二十年来,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杀死赵无安。
然而闻川瑜居然会为达目的而投入贪魔殿,这倒是赵无安所始料未及的。
“他为此谋划了多久?”
十万吨火药浸入城墙,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十年。”安南风平浪静道,“整座汴梁城的建筑布局、禁军与金吾卫的巡夜方式,哪怕是汴梁的每一块城砖,闻川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了如指掌。”
安南的话虽然了无波澜,却在胡赵二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照你的意思,这件事完全是由闻川瑜一手布置,而贪魔殿并未涉足其中?”赵无安问道。
安南耸了耸肩,“我们当然也在其中出了力。不过在攻入汴梁之前,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计划并不需要实行。用火药毁灭一座城池,这也太疯狂了。”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
“但现在,贪魔殿已近全军覆没——按殿主的意思,就算毁了这座汴梁,也没什么不好。”安南又道。
胡不喜啐道:“我呸!你们这些个狗养的,还真巴不得天下大乱是不是?”
“这是殿主的意思罢了,我身为教众之一,本身也对殿主的决意无可奈何。”安南淡淡道,“何况,就算我不去做,闻川瑜也会做的吧。他绝不会让赵居士你,平安地离开汴梁城。”
赵无安愣了愣,埋下头去,没有作声。
表面上虽不理会安南,但心中,却难以不同意他的话。闻川瑜素来机敏超人,有时明明看着是诛杀赵无安的大好机会,他却偏偏不动手,任凭时机白白流逝。
走南闯北躲避追杀,多年过去,赵无安多少也猜到了一些闻川瑜的目的。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赵无安的死,更重要的能亲手夺取赵无安的生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赵无安曾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就要当着赵无安的面,亲自再将一切夺走,这才是闻川瑜所追求的完美复仇。
赵无安在一边默不作声,胡不喜颇有些看不下去,朝向安南的语气,也冲了许多。
“什么殿主教众的,你们贪魔殿那是中原公认的魔教!旁门左道不论,还想着谋权篡位,江湖庙堂都是一群癞皮狗,你到底图个什么啊?”
安南沉下了脸色,“我们不图什么。”
“那你们他娘的把这汴梁城搅成这副模样!”胡不喜一拍桌子。
“我已说过了,贪魔殿围攻汴梁之事与我无关,祝王也只是我很多身份中的一个。今日白天汴梁血战,我做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守在这屋里,陪着我妹妹而已。”
安南噌地站起了身子,脸色不善,“我已如此诚心告诫,若两位还要撒这点不平之气,那请恕安南告辞,晴儿也不当与你们二人待在一处。”
“老胡,冷静点儿。”赵无安开口劝道。
胡不喜冷哼一声,“他倒是把贪魔殿说得一清二白!”
“胡不喜的话说得略有些过,我代他道个歉。”赵无安道,“不过这件事情,我的确很想问,甚至比闻川瑜还令我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加入贪魔殿?”
江淮小乡中生长的少年,自幼出门闯荡,在江宁府也是个好客轻利的船家,无论怎么想,都不会与贪魔殿这等西凉魔教联系在一起。
安南面色沉肃,没有说话。
赵无安道:“也算是给我一个解释。从汴梁回去后,我便该迎娶安晴了,我可不希望对自己兄长的品性一无所知。”
他的话似乎令安南有些无所适从。月色映照下,安南抬起袖子,吸了吸自己额头上的热汗。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样东西……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踌躇了半晌,才道,“晴儿与我的长兄,替大宋戍守西凉,已有近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不过回乡四五次,每次也都只逗留二十余日。聪慧如晴儿,甚至也曾跟我说记不住大哥的样貌。”
赵无安怔了怔。
一道凉风从院中掠过,头顶菩提树飒飒作响。
安南收束了怀念神色,肃然而立,对赵无安长长一揖。
“晴儿能得赵居士为夫,是前生修来的福分。安南没赵居士这般成就,只能竭尽所能,为安家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说罢,他深深望了安晴一眼,再拜而别。
赵无安愣愣站在庭院里,神色惘然。他身后的胡不喜将胡刀收入鞘中,面露不忿之情。
“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听这个意思是劫走了瓦兰公主,威胁我们要炸了汴梁城,还想给自己立牌坊?”胡不喜幽幽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段桃鲤现在已有代楼暮云庇护,性命无虞。火药一事,我看安南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闻川瑜那小子?”胡不喜问。
赵无安点头道:“无论是谁,如果告诉我他为报私仇,而打算用火药毁掉一国都城,我都会觉得他疯了。可偏偏闻川瑜,我觉得他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
闻川瑜最可怕之处,绝非他那超绝的天分,而是这股十年如一日,处心积虑想要杀死一个人的决心与耐性,就连赵无安也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这世上有无数杀人的天才。闻川瑜的天分并不在杀人方面,但他却比赵无安所见过的任何凶犯都要更加凶险可怖。
胡不喜皱起眉头,叹道:“而且他就在汴梁城附近吧?这可不好办,鬼知道那小子会什么时候出手。”
赵无安低眉想了一下,“我知道。”
“哈?”胡不喜张大了嘴巴。
“明日是五月初三,他会在明日子时,将这座汴梁城化为一片火海。”赵无安静静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猜不到他的行动,却唯独这一次,绝不会错。”
一听到赵无安报出日子,胡不喜怔愣了一下,也反应了过来。
“五十五年前的五月初四……”他喃喃道。
是洛剑七的忌日。
五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残阳城外巨剑惊天。
而闻川瑜,带着满腔恨意,欲将五十五年后的这天,化为汴梁的焚城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