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中轴大街,人头攒聚,却无一人出声。
就连方才还忘我厮杀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与金吾卫们,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那最中心的空旷处。
风暴已息,天际浮云散去,重露出湛蓝长天。
赵无安缓缓自拓跋努胸口抽出洛神赋。
宽及两掌的巨剑被鲜血染透。
几丈之外,拓跋努的重杵斜砸入大地之中,已然散尽气机。若无一品气机加持,即便是这件粗壮如树的神兵,也不过就是一根铁棒而已。
淡红的血迹从拓跋努紧闭的唇角溢出。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赵无安,浑身颤抖。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口传达到四肢百骸,那些灌注在经脉之中的雄浑气机,也一点接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拓跋努明白,到了他的死期了。
身为贪魔殿大魔头,无论在西凉,还是这座大宋,他都杀过太多太多无辜之人。如今死在眼前这白衣居士剑下,不得不说是报应。
不信因果轮回之说,只想着能金刚不坏逍遥一世的魔王,露出了阴冷诡秘的笑容。
“我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嘴里仿佛咬着钢铁,“夺他人气机来成就一品境界,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这些中原正道,手段倒比魔教还狠辣得多。”
“我从没说自己是什么中原正道。”
赵无安一字一句答完,将最后一点洛神赋剑尖抽离拓跋努身体。
拓跋努胸口喷出冲天血柱,屈膝跪倒于地。
生命的最后,他猛然瞪大眼睛,睚眦欲裂,嘶吼道:“徐归明、刘鹤!此时再不出手,尚待何时!!”
吼声震天,几欲摧破耳膜。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拓跋努登时七窍流血,立毙而亡,死时目尤未瞑。
而随着这句话出口,两旁贪魔殿教众之中,骤然杀出两道凌厉身影。
他们都身着与其他教众别无二致的麻衣,下罩玄甲,看不出丝毫差别。只是一瞬出手,便立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不同。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而这两人即便是在魔头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贪魔殿里,也绝对是不好惹的存在。
分明是异性兄弟,出手却默契得好似连胞。短短一瞬,二人便携手杀至了赵无安身前,凌厉杀气扑面而来。
赵无安一下子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拓跋努力壮而莽,用来开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大宋亦非弱旅,贪魔殿准备十足,仍要防备上对方一手。
一旦开路的拓跋努落败,则大宋想必也拖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这个时候,混在人群中的这二人便一同出手,将其瞬间抹杀。
这亦是贪魔殿留下的底牌。
想通这一节时,交错的双刀已抹到了赵无安的脖子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脚后撤,他的脖颈上就现出一道绯红血痕。
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贪魔殿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为一击诛杀对手而准备的绝对底牌,又怎么可能仅仅在一品境界面前便失去效果。
即使是欧阳泽来站在此处,接下这一刀的可能性也极小。
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好杀者如云,却唯有这两人,真正诠释了一击必杀。
赵无安正待闭上眼静候死期时,数尺之外,却卷来一道阴暗冷风。
阴郁气机自人群之中折冲破坚,瞬息之间就已涌至徐归明和刘鹤身后,而他们才正准备割下赵无安的首级时,却听见了一句吐息从身后传出。
“献头来。”
来者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隔着一座地狱,在向生者呼唤。
何等苍凉决然的死气!
纤刀一折,半空中荡起一串凄厉血光。
两位贪魔殿的恶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已没了声音。
两颗大好头颅,窸窣滚至赵无安脚边。
赵无安愣了半天,才睁开眼睛,正对上韩裁歌无奈摆首。
“都已是天下数得上号的高手,怎地还被两个无名小辈逼得没了退路。”韩裁歌将染血的刀往肩上一扛,面无表情地嗤道,“若你这副德行,还能称得上一品高手,那我还是早早把自己埋进黄土里好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愣愣不已的赵无安听了韩裁歌这话,先忧,后笑。
他反手将洛神赋插入地面,而后一拢双袖,认认真真长揖道:“晚辈赵无安,拜谢前辈相助。”
“谢就不必了。”韩裁歌抱起双臂,居然还在口中叼了根草叶,“你能挺身为大宋守国门,这是我该拜谢之处才对。”
赵无安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
“行了,寒暄两句该差不多了,我也不是老容那个酸秀才。”韩裁歌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倒提长刀入手,顺手一挥,甩去刀上血迹,枯瘦眼眶中墨瞳转动,扫视着周围的贪魔殿教众。
“这场仗,还没结束。不知我韩裁歌可否有幸,能与洛神剑并肩为战,共护天下黎民苍生?”
赵无安愣了片晌,大笑道:“那是自然!能与韩前辈并肩作战,晚辈感激不尽!”
中轴大街上,两道气场骤然增强。一刀一剑并起惊鸿,气势翻卷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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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阴云被一挥而散,大雄宝殿中,光线也一时明亮起来。
诸南盏撑着下巴坐在一边,撅起嘴望向大殿正中,蒲团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释迦牟尼佛尊座之下,当世两名一品高手,周身气机流动不止。
片刻之后,笼罩在二人身上的透明气机隐约跌堕下去,消失不见,胡不喜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双手。虎口仍裂开着,只不过已不再流血,若非刻意用力,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这最关键的握刀之手外,身上其余几处曾被韩阔气劲攻破的地方,也已没了原先的酸痛之感。
检查完身体,胡不喜咧开嘴,露出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多谢欧阳先生。想不到欧阳先生不但武艺精妙,医术造诣竟也如此高深。”
“不过是向你身上渡了三分气机而已,算不得什么医术。你生来便意气磅礴,这伤势不算致命,即使没了我,稍加调养几日也能恢复如常。”欧阳泽来报以浅淡一笑。
他顿了顿,有些歉疚地摸了摸鼻子。“此事说来,我也有不小责任。受了韩阔引导,总误以为放出韩祝酒的必是你与赵无安之一,孰料中了他的计策。”
“这倒是都无所谓!”胡不喜摆摆手,“老大现在怎么样了?”
欧阳泽来还没回答,诸南盏插进来道:“他在太安门前入了一品境,贪魔殿杀进这座汴梁城的三王其二,一个死在欧阳先生手中,剩下一个,现在估计已经被你老大砍了。”
胡不喜闻言放下心来,而后挠了挠头,后知后觉苦笑道:“老大也入一品境了啊……我就说他登临胜境指日可待嘛,不容易,不容易。”
他径自感叹了一阵,诸南盏却盯着欧阳泽来,神色狐疑。
欧阳泽来被看得心虚:“怎么了?”
“韩裁歌好歹还一人攻下一座城头,你身为皇城中绝无仅有的造化境高手,怎么竟只守了一座将军府?”诸南盏问道,“何况,将军府之围得解后,下一个不该是太安门么?你是怎么想的,径直来了这大相国寺?”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欧阳泽来都应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而身为文圣笔之主,范宰的得意心腹,他却在将军府前被磨去了一大半的时光。不仅如此,在赵无安与拓跋努的对决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竟不去驰援,反而舍近求远来这大相国寺,替胡不喜疗伤。
孰轻孰重,本该想都不用想才对。欧阳泽来向来以权衡出彩,怎么竟会走了这样一个昏招?
欧阳泽来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诸南盏一愣,下意识出口道:“范宰让你来的?”
欧阳泽来不说话,像是默认。
其实欧阳泽来向来算不得大宋的忠臣,之所以能给朝野这个感觉,只不过是他对范宰言听计从罢了。而范宰堪称千古贤相,能被他器重的人,也定然经得起考验。
韩阔死后,赵无安出门救驾,留下胡不喜在寺内。而范宰也在不久之后,由一群麻衣人护卫着离开了大相国寺,不知何去。诸南盏曾想拦,却拗不过那个某些时候执着得出乎意料的老头,只能任由他去。
见欧阳泽来默认,诸南盏愈发离奇:“范宰临朝四十载来,大小事必先以朝堂为重,怎会这一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在范宰命欧阳泽来前往大相国寺之时,太安门前的战斗还远未显示出结果。无论怎么看,范宰都不该是个拿天子性命当赌注的人,何况,这赌得也一点儿都不值。
“范宰执掌天下,何事能逃得过他的算计。也许韩阔已算是最破格的一次,赵无安守不守得住太安门,也许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欧阳泽来淡淡道。
诸南盏不明所以。
“他不让我去救太安门,自有考量,但既然指明要我来为胡不喜疗伤,也就意味着,无论太安门丢不丢,这件事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这怎么可能?”诸南盏吃了一惊。
“范宰对局,一步三算,从未破例。”欧阳泽来波澜不惊道。
“寻常人眼中,太安门之得失便是一切,范宰却不可能想得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