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上,见识过清影刀法而仍然活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即便是这十个人,其中大多都已是垂暮的老者,甚至已然老到了连动一下眼皮子都费劲的地步。
这种事情赵无安从未听说过,是别人刚刚告诉他的。
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其实很快就拿了下来,然而几步之外的杀气仍然凌厉,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乍看之下,那里却空无一人。
“所以,你算是个很幸运的人。此刻起,世上见识过清影刀法的人又多了一位。”
说话的人站在大相国寺门口,与赵无安隔着近十丈的距离,声音却好似近在耳边。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赵无安甚至也没能看见他。
那人亦已到了垂暮之年,须发雪白,脸上皱纹密布,穿了一件纯黑的袍子,身姿依旧挺拔。
身处二者气机交相压迫之下,赵无安觉得自己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即使在苗疆对上杜伤泉及五毒门主,或是在怀星阁顶与欧阳泽来相抗时,赵无安都没有体会过如此受制于人的感觉。
虽然此前膝盖确实中了一枚暗器,身体中毒,可一路行来并无不适之感。
如若此时身体的状况并非因为中毒,那么站在眼前的老人,境界极有可能已经高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站在门边的老人顿了顿,举起手道嘴边,咳嗽了两声。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韩裁歌还未收起他那身傲人的清影刀法。也就是说,你的性命,仍悬于一线。”
赵无安皱起眉头。
“敢问前辈此来,意欲为何?”
若是要杀他,早就可以动手了,不必拖延至此。
而这两人——站在门口的无名老人和近到眼前却仍然不见踪影的韩裁歌,却迟迟没有动手。
门边的老人竟是双手交握,向他遥遥一揖。
“老夫名为容行沙,受天子之命,前来杀你。”
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仿佛孤身叩问过千万里的荒野,一路吟啸徐行。
听闻此言,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这老人若真是来杀他的,那么自己简直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但吾心尚存一问。你面前的韩裁歌,心中亦有一问。你若能答出那两个问题,我们即便抗命,也不会轻易杀了你。”
赵无安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通通直跳。
“前辈请说。”
“那么老夫先问吧。”容行沙思忖道,“你自称赵无安,与当年那位死在大宋边境的伽蓝安煦烈,有何关联?”
赵无安怔了怔,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苦涩。苦笑道:“这叫晚辈如何回应。”
容行沙紧张地注视着他。
“晚辈,曾经是伽蓝安煦烈。”
思考良久,赵无安如是说道。
只见容行沙忽然颤抖起来,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你如今……”
“但很可惜,如今不是了。”赵无安抬起头来。
容行沙一愣。
“我曾经想成为他,想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实现理想。可他后来死在了契丹铁骑的刀下。死前,他让我为自己而活。”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可我敬他。士为知己者死,伽蓝给我性命,要我再为伽蓝付出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容行沙怔了半晌,颤抖着闭上眼帘,眼角竟有泪水滑落,陷入干涸的眼纹中。
“这么说,你果真不是他……”
“伽蓝安煦烈已在关外死了,又怎可能死而复生?”赵无安的话带着淡淡的落寞,但仍是干脆利落。
容行沙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一时闭着眼睛未有答话。
反倒是那一直紧逼在赵无安面前的刀意,忽然间停顿了下来。
下一瞬,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周身缠着黑色纱布、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的瘦削刀客。眼窝深陷,神色枯槁。
赵无安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才发现刀不知何时又架在了脖子上。
“你……”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前的男人究竟是有何等的神通,掩住了自己的形体,还是在一瞬之间便能跨过数里距离,直接出现在敌人面前?
无论哪种情况都太可怕了些,都绝对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问,你答。我只问一次,你的回答,也只有是或不是。”
瘦削刀客的声音沙哑,如关外孤傲的狼。
赵无安强忍着恐惧点了点头。
“你是洛剑七的徒弟?”刀客一字一句。
赵无安低下头,思忖了一会,犹豫道:“也不能算是他的亲徒弟……”
刀客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之意。
而后,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下黄泉去吧。”
说得举重若轻。
而后他手起刀落,黑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又消失在赵无安的视线中。
残忍狠绝的杀意扑面而来,赵无安心头大骇。
连对手的人都看不到,如何能够挡下这道犀利的刀锋!?
但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赵无安心念一动,六柄飞剑一同出鞘,在周身形成一道对那刀客而言脆弱不堪的护体真气。
毕竟,如果这真是清影刀法,那么此时在赵无安面前的,便是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名动整座江湖的韩裁歌。
二十年前的星夜他携刀而出,自此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为何现在会忽然出现在这大相国寺的门口,拦门不说,径直冲着赵无安杀了过来?
正在赵无安心乱如麻之时,站在门边的容行沙忽然喊道:“背后!”
背后?
面前的杀气正涌聚如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赵无安一口吞下。
这时候去看背后,又有什么意义?
疑问仅仅是从心头一闪而过。
赵无安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捏成剑诀的手指即将抬起指向前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回到了胸口。
而悬在他周身的六把飞剑,也在那一刹那间转到身后,形成一道环状剑阵,紧紧守护住了赵无安的后背。
咣当!
刀锋与剑刃相交,擦出耀目的火光。
赵无安趁势向前冲去,与身后的刀客拉开距离,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笑。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容行沙!你是何居心!”
容行沙面色复杂。
挡下韩裁歌一刀,赵无安并非就此放松,飞快转过身来,心驭六剑,严阵以待。
所谓清影刀法,秘诀其实就是容行沙提醒的那两个字而已。
背后。
韩裁歌根本不会隐形也不会千里疾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利用黑色的衣着将自己伪装成影子,躲在对手的背后而已。
境界越高,气机越是浩瀚如潮。一品高手的气机,往往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韩裁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汹涌气机尽数聚涌在敌人身前,自己却躲在敌人的背后。就算对方回头巡查,自己也能飞快躲闪。
而一旦自己出刀,浩瀚的气机向对方扑面而去,真正致命的攻击却是来自背后。
说得难听点,韩裁歌不过就是个精通雕虫小技的窃贼,善于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向别处罢了。
这位在几十年前就已扬名天下的刀客,不过是悬在背后的鬼。
然而刀道诡道,韩裁歌的刀法虽然简单,却不可谓不诡秘。
赵无安刚转过身不久,面前的黑影便再度一闪而逝,汹涌刀气扑面而来。
依旧是如法炮制的进攻,眼前既然无人,那么韩裁歌究竟在哪里,自然是一想便知。
赵无安口吐真言:“东流!”
虞美人剑意解放,纷繁剑影环绕赵无安周身,六剑再度聚到背后,挡下韩裁歌一击。
这一次,却又有一柄剑,破开剑幕而出,剑意刹那间解放,直至韩裁歌的眉心。
凝望着这柄破开剑幕,直逼眉心的剑,周身缠绕黑色纱布的刀客,竟是怔愣了一下。
已记不清隔了多少年,居然还能看见这样的剑。
虽然不论气势还是威力,都比当年那人的剑锋要弱上不少,但仍可隐约看出当年那人的模样。
若是假以时日,那样的剑锋,或许能再现江湖。
已在阴影之中度过了二十余年的苍老刀客,竟在那一刹间,泪水溢出眼眶。
这样的剑,这样的江湖,他亦是久违了。
赵无安眸色凌厉。
四十年前,吴九灏为李氏兄妹突入北境,一人独对数万铁骑,立地破九境,一剑夺去上将性命。
吴九灏生性贪惰,本性却不坏。解晖北上前曾留有一言,若说李荆是人中枭雄,吴九灏则是那酒中枭雄。
作为四十年前那座江湖之上最惊才绝艳的剑仙,吴九灏一身凛然剑意,凝为赵无安身侧这柄采桑子。
“酒枭。”
锋利无双的剑,指向了韩裁歌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