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国。
赵无安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亦从未听过伽蓝安煦烈之死的真相。
他一直认为,那应当是一个由他倾尽一生去寻觅的答案。找到答案的那一天,他也就将完成此生的使命。
毕竟这条命本就是那位皇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哼,若以为伽蓝安煦烈甘愿身死,只是为了救你而已,那你未必太天真了。”韩裁歌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声。
容行沙垂下眼睫,淡然道:“他确是救了你没错。不过伽蓝之所以不愿从契丹铁骑之下苟且逃生,还是为了整片两朝江山。
“古来将士出征,身上便有兵甲虎符,以之为调动军士的令牌。执虎符在手,则天下将士,皆从号令,不论对方乃是何人。
“神兵兵甲,就是伽蓝安煦烈造出的虎符。”
韩裁歌道:“而这七把神兵兵甲所能号令的军队,便是纵横造叶上下,无人不惧的铁衣军。”
铁马长戟,我骨为衣,但尽人事,休论生死。
直属于伽蓝安煦烈的三千铁衣军,均是铮铮铁骨、忘死而生的铁血战将。休论大宋,即便是造叶朝野,也无人不对其钦敬有加。
然而伽蓝安煦烈身死之后,两朝俱将其污为叛国贼,指骂不休。那三千铁衣军,也因而被解散。
大多人解甲归田,少数如燕归来那般不肯就此罢休的,也只得换个名姓,四处游荡。至于披挂扬旗、为国而战,已是再无可能。
“当初伽蓝安煦烈改名为赵无安,受皇命赴汴梁为人质时,铁衣军便多有不平。当时坊间甚至传闻,这一支不服当今造叶皇帝的铁衣军,时刻准备着篡权夺位,再掀两朝战火。等的,只不过是伽蓝安煦烈的一声号令罢了。”
分明已是被史册掩去的故事,赵无安却听得暗暗心惊。
当年那些传闻,他亦有听说,只是深知伽蓝心系两朝苍生,断无此念,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得如是苍白解释。
“伽蓝他并无此想,纵然铁衣军中有不平之辈,非他号令,也无人敢动……”
“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死在关外。如果他活着,铁衣军就不会散。只要他还活着,神兵兵甲就会落入外人之手。”韩裁歌道。
容行沙长叹一声:“铸神兵兵甲的原意,是伽蓝安煦烈打算在卸下身上皇子之负后,领化为江湖势力的造叶铁衣军潜入大宋,在暗中将黑云会剿灭。在那时的江湖之上,具备横跨两朝打击黑云会能力的,也就只有铁衣军了。伽蓝与那时的不少江湖正道都私下达成了协议,约为同盟,一同剿灭黑云会,我亦是其中之一。
“可是等到兵甲铸成,伽蓝亦动身前往汴梁时,才发现事态有变。”
说到此处,容行沙顿了一顿,眉宇间又染上一抹沉重痛色。
“不仅造叶与大宋,甚至是安煦烈自己的身边,都混入了西夏的奸细。而他的目的地,汴梁城,更是云集之所。”
“西夏的奸细?”
“西夏古国已逝,余孽散为部族,游居于西域之中。然而建制尚在,他们缺的只是兵力。造叶铁衣军,自然是一块天大的肉,就悬在他们面前。
“只消得到神兵兵甲,他们便能号令三千铁衣军,如风卷残云般扫落那时方与大宋大战一场,筋疲力尽的造叶国。而一旦让他们在造叶复国,那么大宋陷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时神兵兵甲已经铸成,铁衣军亦尽在造叶等候调令。一旦让西夏人窃取兵甲,便相当于取得了造叶三千铁衣军。除了核心的几人,即便是与伽蓝结为同盟的许多江湖正道,也不知这所谓的神兵兵甲究竟实体为何物。我们尽数聚在汴梁,等待伽蓝抵达的那一天。”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赵无安冷静得惊人。
“是。来不及了。”容行沙长叹一声。
“一旦伽蓝抵达汴梁,与人接触,便会暴露在西夏奸细的视野中。伽蓝安煦烈不知究竟谁是卧底,无法信任任何人,也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困苦。要将消息秘密地传出,已无任何可能。”
赵无安静静道:“那个等待着他的人,就是蒋隆一吧。老茶馆的主人,为数不多知道神兵兵甲真相的人。他等待着伽蓝抵达汴梁,与他碰头之后,再将真相传递给诸位。”
蒋濂说过,这世上,知道神兵兵甲真相的只有蒋隆一与伽蓝安煦烈两个人,而伽蓝安煦烈一旦身死,蒋隆一便将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不能告知任何人的真相,便是如此了。
伽蓝安煦烈并非存心要埋藏真相,而是为了不让别有用心之人将其利用,索性直接遮蔽了真相。
“正是。先帝在时,我便已是听从于皇家的江湖武者,只是那时尚有自由之身,多少也想为这片江湖做些贡献。”容行沙道,“故而听说皇帝欲杀伽蓝安煦烈之后,我便飞快给他去了消息,本以为至少能助他假死逃脱,却没想到,仍是于事无补。”
赵无安心怀酸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岁月如针,早已将他的身体刺得满是窟窿。纵然仍有一品境界加持,却改变不了这副垂垂老矣的身躯。
“你现在是皇帝身旁的暗卫,就是因为那时给伽蓝安煦烈提了醒?”他问道。
容行沙默然点了点头。
韩裁歌又哼了一声:“这又有什么用。这老头子牺牲了自己半生为伽蓝安煦烈争一分生机,可他还是选了赴死。”
赵无安心头拂过一阵凉意。
那位皇子,并非孤高的王,而是心寄黎民苍生的贤主。
他早就知道世人对伽蓝安煦烈误解颇深,却未曾料到,伽蓝居然做了件连他都没想到的事情。
为大义赴死。
且是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身后事无人可托,声名亦无人纪念。
他深知一切阴谋,但身已是受罪之身。他绝不能活着抵达汴梁,绝不能与蒋隆一见面,绝不能将神兵兵甲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无人能听他肺腑之言,除一死了之,已无任何选择。
不是妄自菲薄,亦不是胆怯逃避。赵无安深知伽蓝安煦烈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然而他至少达到了目的,以性命为代价。”容行沙续道。
“伽蓝安煦烈一死,两朝之中自有人别有用心,煽风点火。原本独立于造叶建制之外的铁衣军,也被宇文孤悬以雷霆手腕解散了。与此同时,我进入天子背后,蒋隆一则死不出一言,造叶神兵的下落和用途也就无人得知。尽管传闻与风声不断,甚至有传你背后那剑匣也是造叶神兵,但两朝百姓终究得以免受战火之灾。”
原来如此。
困扰了赵无安多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天得到了解决。
韩裁歌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为什么要不杀这个人?他又不是伽蓝安煦烈,顶多只是长得相像罢了。”
容行沙沉默不语。
“你若要说,与伽蓝安煦烈有关的人你都不愿杀,那以后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韩裁歌烦躁地举起了刀。
一时之间,冲天刀意又涌向赵无安。
赵无安连忙驭起飞剑,严阵以待。
“且慢!”容行沙喊住二人,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我心有愧疚。”
“伽蓝安煦烈之死非你所害,又有何愧疚?!”韩裁歌烦躁不解。
“安煦烈久居于造叶,对大宋知之甚少,所信任的人之中,也只有我略多知晓一些造叶神兵的秘密。”容行沙缓缓道,“可我却没能救下他。”
韩裁歌狠狠地皱起眉头。
“杀他是天子之命,你就是心有愧疚也好,要出手拦我也罢,你也必须得杀了他。”韩裁歌冷冷道,“如若不然,你岂非是在公然违抗皇命?”
“还是说,你要与我打上一场?时隔二十年,容行沙,我还真挺想领教一番,如今的你是什么模样了。”
容行沙默不作声,赵无安则抢白道:“两位前辈休要伤了和气,天子要杀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哼,真以为自己命大?我就是不用清影刀法,你以为能在我刀下撑过十招?!”韩裁歌两眼一瞪,恶狠狠道。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
的确,韩裁歌与容行沙虽然都已垂垂老矣,但毕竟尚有一品境界在身,功法武学更是愈发精进老辣,绝非他一个区区二品能够应对得了的。
之前能挡下两招,不过是占了识破清影刀法的先机而已。若在此时再度对攻,能在韩裁歌刀下撑过几招,他实在是拿捏不住。
容行沙缓缓道:“罢了。算来也有近二十年,是时候了。”
韩裁歌持刀在手,皱起了眉头。
“放走他,我来与你过招一场。”容行沙一字一句。
韩裁歌瞠目结舌:“你真疯了?”
“年轻时我就想领教一番那叱咤风云的清影刀了。”容行沙漫步走到赵无安与韩裁歌当中,“不必留情,出手吧。”
“为报伽蓝安煦烈对大宋百万黎民的如山恩情,我容行沙,愿舍身为饲。”
韩裁歌死死咬着牙:“休要再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容行沙摇摇头,“是你该再好好审视一番这个江湖。”
他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便有一把刀扔到了身旁。
韩裁歌、赵无安及容行沙三人,都在同一时间怔住了。
三人转过头,望向大相国寺门外,只见原本恭敬守在门边的麻衣人们,不知何时,俱已跪倒在了门庭两边。
而站在大门正中,被近二十名身着赤黑官服的禁军护卫着的少年,一身明黄衣袍,眉目清冷。
“不必舍命与韩卿相搏了。”少年的嗓音慵懒,带着股与生俱来的冷漠。
“卿如若死意已决,自裁在此地便是。一命换一命。”
两位三朝老人一时均错愕在原地,赵无安瞳中则浮现出震惊之色。
“朕自可许诺不杀这少子,君无戏言。”
少年的瞳色略淡,却透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但你,且死与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