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安忽然掷了手中的石片。
行囊之中并无笔墨,他便在研读秘笈的同时,用石片在石穴峭壁之上刻了不少心得,写完满满一版,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石片一丢。
纤薄的石片如何禁得住一品高手没轻重的一击,一下子碎成五六块,再也用不了。
代楼桑榆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石块,问道:“怎么了?”
一品高手,气机与天地共通。
正如那日严道活与东方连漠决战落败后,远在汴梁城外的胡不喜也同时有了感应。
冥冥之中,赵无安似乎看到了什么,头脑中隐隐有刺痛之感,却又不甚清晰。
他想开口安慰一下代楼桑榆,脑中的刺痛感却一下子加重了,那番遥远景象也前所未有地清晰展现在眼前。
只是一瞬而已。
赵无安却瞠目结舌。
“你怎么了?”代楼桑榆凑近他。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忽然间浑身湿透。
他看见了一位故人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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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尽未消少年狂,明镜几曾悬高堂。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很多宋人都听过这首诗,虽然朝廷明面禁止,但关于它的摸本,坊间却悄然流传不歇。尤以后两句,得许多文人骚客绝口称赞不止。
然而它的作者却是个造叶人。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当今造叶国公,宇文孤悬。
一首造叶的诗,忽然被人在大宋武林的盛会上咏出。
所有人都想到了方才那些令人色变的造叶死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那面黑漆漆的窗户。
吟啸声响起的时候,面色最放松的人,是徐半风。
他面上带七分释然,三分遗憾,锐意逐渐从眸中散去。
李顺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问道:“那人是谁?”
他觉得徐半风一定认识那个人。
灵霄腿终究是必须调动全身气力的绝学,一式过后,徐半风气海空虚,李顺自然也知道。
但身后的追兵毕竟是黑云会的绝顶精锐,那个即将现身的人究竟是谁,才能让徐半风现出这样的神色?
“少主。”徐半风静静道。
“嗯?”李顺愣愣看着他。
徐半风粲然一笑。
“半风无能,今后不能再陪伴少主左右,还望少主且勤且勉,自奋不息。”
说完,他便松开了抓着李顺的手,身形倒转,一脚踹在他的背后。
气力虽大,却留足了力劲。李顺只感到身后一股大力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却无丝毫不适之感。
而本已与黑云会拉开了极长一段距离的徐半风,如一道流星般,再度折入会场。
身形急坠,砸入案桌中,掀起扬尘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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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苏青荷瞪大了眼睛。
胡不喜没听过这句诗,就算听过也不记得,此时挠了挠头,问道:“谁啊?”
他问完望向诸南盏,见她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愈发觉得离奇:“怎么?还能有人让你们两个同时露出这幅表情?总不至于是大宋皇帝吧?”
诸南盏强压下心头的惊疑之情,摇头道:“不是。”
胡不喜刚想耸肩,就听见她说:“却也差得不远了。”
“哈?”
他话音未落,天地之间,复又响起一道穿云裂石的吟啸声。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整座阁楼向外炸开,碎木飞屑四散如流云。
解晖眼底浮现一抹异色。
这首诗,他自然清楚得很。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和那个人对坐饮茶,为彼此的大业交换情报。
果然还是不能看低了这些人啊。在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半辈子,竟还舍得用命来杀他。
破碎尘屑中,一人踏云走出,一手持扇,一手捧茶,如仙人入世。
衣袂蹁跹,散发随风扬起,眸色清冷,其间却燃烧着不灭的火。
如瀚海阑干,万世不竭。
“解晖,我来会会你。”
这般仙人下凡之景,早已将会场内外,无论凡夫俗子还是一品高手,都惊得说不出话。
在他前方,红衣小鬼疾突而起,去势如风。
一声嘶哑的吼叫在会场上空响起。
“愚辈徐半风,灵霄腿不才之后,愿以命为阁下开天门!”
三名黑衣人连忙各出利器,严阵以待。
徐半风若发狂的公牛,两三息的时间便冲到了他们面前,毫不停顿,继续冲撞而去。
大有一撞破山之势。
电光石火的一瞬交锋,双方身形互换,三名黑衣人均略一停顿,护住心神。
徐半风却去势不减。
那三人手中的明枪暗器分明皆已刺穿他的身体,一路洒下的尽是血迹。
可他如有神助,身形化作鬼魅般的幻影,直奔台上的解晖而去。
距离飞速缩短,如果徐半风能够再使出一次灵霄腿,一息之内就可贴近解晖的身。
解晖眼底居然现了慌乱的神色,挥袖道:“拦住他!”
复又有两人拔刀而出,一左一右,步子如出一辙。
徐半风脚底气浪层生。
先前那招绝学出手,已是折损了阳寿的结果。回返战场时,又冲破三人拦截,身上早已挂了大大小小五六处伤。
伤势虽有轻重,却无一例外皆是致死之处。
刺杀解晖本不是他的任务,只要能安全把李顺带走,他的使命便算完成。
但不知怎地,听见那声吟啸的时候,知道宇文孤悬就在附近的徐半风,忽然就下了决心。
宇文家世代为武,膂力惊人。盛唐三百年中惊才绝艳之辈层出不穷。徐半风生于落魄之家,全身家底不过一本残缺秘笈,此生是断无可能望其项背的。
徐半风也没想过要与谁一较高下,并肩作战一回已是无上荣耀。
他这才返身冲回了会场。
反正也活不长了,不如向上天讨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更何况,那可是宇文孤悬啊。
不仅是独坐造叶朝堂顶峰二十年之久的强谋之士,更是所有李唐遗民心中的无二领袖。
他若要杀解晖,则满天下李唐之后皆誓杀解晖。
能舍身为宇文孤悬开道,徐半风百死不辞。
气海枯竭,丹田亦已陷入沉寂。
徐半风咳了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面容虽苍白,身子却不见颓然,反而惨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
“解晖,你可是选错了对手。”
两名持刀人迅速向徐半风逼来。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尺,徐半风脚底气浪凝聚数层。
“你可不是在与几十名造叶死士作对……”
“你的敌人,是整个李唐,你的敌人,是整片天下的沧海遗珠!”
徐半风嘶吼起来,睚眦欲裂,身形如火凤扶摇,拔地而起。
无与伦比的气势,也在那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凝聚到他脚下,气贯长虹。仿佛天地山河的精魂都在这一刻齐聚此处,倾听同一个人的呼喝。
一踏碎灵霄,再踏断阴阳。
迎面而来的风将徐半风的头发撕扯得凌乱,他的身子如一团跳动燃烧着的火,直冲向解晖,力有千钧之重。
两名持刀人也先后跳了起来,齐齐挥出手中的刀。
双刀并行,直朝徐半风双肩斩去,气势凌然。
若是徐半风不闪不避,则这两刀几乎必然将他双臂齐肩而断。
徐半风不退反进,杀意决然。
他早已将全身力量集中在这一跃之上,只顾着冲破阻碍,为宇文孤悬开路。其他的却是再也顾及不得,就连两把明晃晃的大刀砍来,也毫不在乎。
嚓!
双刀斩下,徐半风双臂齐断,血溅青霄。
但他的身子仍旧不停,流星般向着解晖所在之处冲了过去。
一蓬残躯,却如耀世莲火,不死不休。
解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何必。”
何必?
何必贼心不死,何必残喘不休。何必为公至正,何必在乎太多。
解晖眼中完完全全没有那舍命扑来的徐半风,而是直直盯在他身后的宇文孤悬身上。
“何必呢?就算你今日死在此处,也绝无一人在你坟前说上一句赞语。”
他的声音很低,但他知道宇文孤悬听得见。
尽废丹田气力,双臂被断,只剩下一蓬残躯的徐半风终于到了解晖的面前。
一名黑衣人上前,轻易将他抓住,不费吹灰之力地撕成了碎片。
少时便家道中落,靠着父辈的一点关系才在造叶混出了名声,自始至终都是手持羽扇的书生形象。无论是哪里的情报,都没有一丝迹象表明宇文孤悬会武功。
然而宇文孤悬现在这副模样,又怎可能不会武功。
解晖只想得到一个可能。
他也不是白活到这么大岁数,见过顿悟之辈数不胜数。
便如吴九灏那一日破九境的顿悟之剑。
便如不久前无名湖畔,廖筱冉开一柄油纸伞,杀灭他麾下数十精锐铁骑。
如今的宇文孤悬,也必然是与那二人如出一辙。蓄意半生,一朝可窥天境。
只是可惜了他这些年来,不懈奋斗才得到的国公之位。
击垮了无数政敌,同内外势力斗智斗勇,靠着隐忍与狠绝才走到今天的宇文孤悬,本不该这般冲动才是。
宇文孤悬显然听见了解晖的疑问。
他凌空虚踏,足尖如点水波,不紧不慢地前行,手中折扇化作碎屑,片片飘落。
“你不会懂的。”他道。
“就算世上无一人赞我,就算死后无人替我下葬,无人扫我墓碑。”
宇文孤悬顿眉凝眸。
“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的决意。”(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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