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新下了一场春雨,虽不至于满盈到令道路都泥泞不堪的地步,但确也足够将道路两旁的泥沙都洗刷一新。这家客栈后头的一大片土地,亦是如此。
赵无安如今便背靠着客栈后门,站在泥路旁,深深吸气,仿佛还能闻到细雨裹挟着泥土的清香。
苏青荷以剑鞘向远处地面一指,淡淡道:“发现名册消失的那一刻,我便由窗户追下来看过,整片被洗刷一新的泥土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处脚印。”
这家客栈沿路而建,除了大门,四周并无青砖铺路,清一色都是泥地,带着罗衣阁名册的那名官差所住的房间下方也不例外。即便从窗中跃下,若要回转上大路,至少还得在泥地上跑出去二三十丈的距离。
而如今的地面之上,却只有一串延伸出去十几丈,又踏了回来的脚印。苏青荷照着其中一个,小心地踩了进去,刚好与那脚印贴得严丝合缝。
赵无安贴着墙缝,走到苏青荷身边时,抬头看去,望见了头顶一扇向外大开着的窗户。
苏青荷向赵无安身后示意了下:“前天刚下的雨,你即便是贴着墙缝走,也难免留下脚印。”
“若是有轻功超绝之辈,一气掠出去二三十丈,直接踏上官道,也绝非难事。”赵无安道。
“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的确都能做到在这泥地之上走过,而不留下脚印。”苏青荷道,“但要做到那种地步,周身气机必然倾泻如注,百丈之内都能有所感应。我明明就在隔壁,却丝毫未曾察觉得到有人运气而过。”
赵无安道:“在事发之前,你看见一道黑影自你门前闪过。”
苏青荷一愣,而后点头道:“没错。但是四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没看见有任何人进出,我追出房间之后,也没有看见那道人影……”
“而后,名册就失窃了。”赵无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要么自己瞎了,要么罗衣阁里头,有人能隐于夜色,不受察觉?”
苏青荷叹气道:“我倒宁愿是自己瞎了,可偏偏现在看东西,都还是一清二楚的。”
赵无安仰头望着二楼那敞开着的窗户,思忖了半晌,忽然一提身子,运起斩霆步,脚下一声巨响,便已攀上了二楼的窗沿。
苏青荷只来得及看见白衣一闪,赵无安便已抓着窗沿,以一副从外头看来极不雅观的姿势爬入了室内,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泥地之中。
呆愣愣站在外头,苏青荷的心情极为复杂。
正不知是该如法炮制地跟着赵无安爬上去,还是绕回到客栈里头乖乖走楼梯,胡不喜又从后院里头大开大阖地杀了进来。
刚一跑出门,胡不喜便张大了:“老大,老大!我找到了个线索!嗯?老大人呢?”
眼见赵无安忽然消失,只剩下苏青荷握着剑,一本正经地站在一串脚印里头,胡不喜当即大喝一声:“喂,你把我老大弄去哪儿了?快从实招来!”
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了那把破旧胡刀,一下子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对着苏青荷当头一刀。
苏青荷才懒得去回答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他的前任,只是站在自己昨夜踩出来的脚印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要和这两个神经病合作,总是让他头疼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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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荷虽然如今连个七品官也算不上,但行事却比清笛乡时愈发严密。尽管人手已经十分紧缺,可作为案发中心的二层丙字房中,仍有一位官差按刀而立,紧张地守在门口。
见赵无安翻窗而入,一袭白衣下摆悠悠摊在窗口,那名官差立马拔刀而出,厉声喝问:“站住!汝何人也,为何翻窗而入?”
赵无安懒懒地把因翻身而散落到额前的头发拨回脑后,咧嘴一笑道:“有什么事情,多问问你家苏老大,别来问我。”
说完,他便撑着窗沿慢慢站起身子,扫视了一遍房间。昏倒的兄弟显然已经被架走了,但是地上有以石灰粉划出的人形,还原了他倒下的场景,特地标明了头朝着窗边书柜,双腿则交叉着摆在房间正中,倒是颇为专业。
至于整个房间,则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柜中已然掉出了不少书本,桌上的茶盏也已倒在一边,在桌上留下一滩茶渍。赵无安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石灰线,走到桌前,伸手按了下茶碗底。
一见赵无安开始动起了手脚,那守门人立刻又粗声道:“住手!谁允许你乱碰东西了!快报上名来!”
嘴上虽然凶狠,这守卫却自始至终都举着刀,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挪。
赵无安抬起眼睛,有些疑惑地瞥了瞥他,这是一张看起来起来颇为陌生的脸。若是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那么作为一届官吏,此人对赵无安的态度显然应当更强势一些,而不是如今这般,像是在畏缩着什么似的。
“苏青荷与你提过我了?”赵无安一针见血地问。
那提刀的守卫闻言一愣,支支吾吾起来,赵无安便索性转身,一边打量起墙角的书柜,一边漫不经心道:“穿白衣,背红匣,目中无人。他大概是这么形容我的?若是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勿要阻拦,是不是?”
那守卫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僵着身子点了点脑袋。
赵无安啧啧道:“老苏啊,怎么尽做些无趣的事情呢。”
他又越过那些石灰粉,走到了书柜前头,随便取出一本翻了起来。这家客栈临近都城,又开在官道旁边,相较一些乡野小店,设施自然豪华不少,客房中都专门辟了一块地方,放些用以消遣时间的杂书。
赵无安手上这本,记载的便是个庐州本地的乡野怪谈。讲的是一个穷书生,因无钱买饭,半夜饿得睡不着觉,只好出门踏月吟游,恰在山间溪水旁遇到了个美丽女子,以为遇妖,拔腿便跑,却不慎迷了路,反而被那女子追上,带到竹屋之中,饱餐一顿,顺势做了些美事,留宿一夜。
次日日上三竿之时,那书生醒来,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人背上,由那人送回了城里的家中。定睛细瞧时,才发觉那男人眉眼与昨夜的美人是如此相像,待他又颇有温情,一时心头大骇,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在归家之后,尴尬地与那男人挥手道别,然后赶紧收拾东西,连夜搬到了城中一处偏僻地方,从此闭门不出,整日埋头苦读。
苦读终有回报。三年之后,书生中了状元,受皇命进京迎娶公主。洞房花烛夜时,见到公主容貌,惊觉与三年前乡野中那不知男女的美人竟生得一模一样,不由又大吃一惊。
公主居然也认得书生。原来三年之前,皇上要将公主下嫁给一位边将的长子,而公主素来喜欢文人,对舞枪弄棒之辈毫无感觉,便与双胞胎兄长连夜出逃,逃至庐州时,恰逢那位一路吟游而迷了路的书生,一见钟情,便不顾身份与之一夜温存。兄长发现之时,木已成舟。
不过一介穷酸书生,显然不能入得圣上法眼,兄长迫于无奈之下,令妹妹先回家向皇上告错,自己则背了那书生送回家中,并替公主与皇上约定,待到那书生考得状元,就将公主下嫁与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书生最终竟真的考上了状元,也与当年一见钟情的公主得以长相厮守,算是个圆满的故事。
赵无安读书向来快速,一目十行,却能记得清楚。花了半刻钟的时间读完这个故事,哭笑不得地将其塞回了书柜之中,想了想,又抽出来卷进袖中。扭头看向地上散落的几本,光从篇目来看,应是换汤不换药。
那守门的官差早已讷讷收了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以免他在屋内做出什么太过可疑的举动。正在这时候,苏青荷总算从楼底走了上来。
一见苏青荷,那官差就如见着救星一般长舒一口气,而后两臂一举,恭敬地扬声叫道:“见过苏捕头!”
赵无安闻言望向门口,果然望见了负着剑,一脸无可奈何的苏青荷。他二话不说,把袖中那本书给抽出来,遥遥往苏青荷头上砸去。
苏青荷眼疾手快,当即猛地一挥袖子,狠狠拧住了那本书。稍一用力,书封上便出现了几道裂痕。
站在一边的小捕快连忙又对着赵无安举起刀来,战战兢兢。
赵无安嗤道:“你这手下可真有意思。”
苏青荷瞥了一眼门边的下属,那小捕快自知表现不佳,讷讷低下了头。
“不过也算尽忠职守。”赵无安又淡淡补了一句,便走到窗边,抬脚踩上了窗沿。
“你要干什么?”苏青荷连忙问。
“调查啊。”赵无安理所当然,“你要是愿意一直走楼梯,你走便是,我可懒得这么折腾。哦对了,你手上那本书里的故事,很有意思。”
说着,赵无安便又一翻身子,白衣在窗口一晃,再次没了踪影。
费了好半天功夫才跑到丙字房门口的苏青荷,从鼻子里头长长喷出一口气,眉头紧锁,嘴角抽搐。
而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的胡不喜,这时恰到好处地竖起大拇指,点头道:“对嘛,老大这境界才有个查案的样子,比起某些人,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咯。”
苏青荷无言地抽动着脸部的肌肉,心想还是拔出剑来,一剑把这俩恼人的家伙捅成串算了。
不过想想归想想,真要打起来,这俩人一个一品一个二品,他又打得过谁啊。
前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