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清笛乡外那半里官道,枫红如火。
“……事情就是这样,还望老伯赏脸给匹快马,银钱自是不会少了先生。”
着白衣的青年人温润笑着,递出去四两银子,另一手稳稳揽着昏迷的瓦兰少女。
租马的老徐瞥了一眼银子,而后又斜过眼去,打量着旁边马厩里头并排低头吃草的几匹骏马。
租马这活,他已经干了快三十年,每天经手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从来没见过铜钱,因此短短一瞥就知道,那白衣人手里头拿的是货真价实的官银。外乡口音虽可疑了些,毕竟这一对男女本也都不是清笛乡中的人,没什么奇怪的。
他沉吟了一会。带着昏迷少女租车的陌生男子,这些年来也遇到过好几个,大抵都是些荒淫无道的采花贼,谁知道他编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不过这少女看着面生,他在清笛乡中多年来,的确是没见过她这般如花似玉的。
老徐悠悠伸出手,从那白衣人手里接过银子,装模作样掂量了几下,然后道:“还得交二十两银子当保金。一路都走官道,晚上住大客栈,我那侄子说走再走,说停便停。放心,吃食住店不花你的。到庐州之后,二十两银子原数奉还。”
青年人点头笑道:“好说,麻烦老伯了。”
老徐点了点头,咳嗽一声,嚎道:“侄儿,出来接生意,跑一趟庐州!”
“来咯!”短暂的沉默后,一旁小屋里跑出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两手老茧却结实,一看见白衣人怀中的美貌少女,登时直了眼睛。
老徐在他背后踹了一脚,“去,乱看什么,当心长针眼。”
被踹的少年不敢顶嘴,连忙去马厩里头,牵了一匹马出来。
套鞍挂辕,不用他人帮忙,这少年的动作都极快,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已安好了一匹马车。
他一脚踏上车,掀开帘子:“老爷您请。”
白衣人了然点头,打横抱起少女,便轻身进了车中。擦肩而过时,鼻尖隐隐传来那少女身上的异香,少年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待客人入车坐定后,驾车的少年放下帘子,转身执起马鞭,擦了擦口水,吹了声哨,喊道:“老爷您坐稳咯——驾!”
虽然那车内的姑娘注定不可能与他发生什么,虽然那前来租车的白衣人显然是江湖上的一方人物。
不过这并不会磨灭他对江湖的向往。对于少年徐龙来说,手中这只缰绳便是宝刀利剑,眼前这片枫林道,便是浩渺江湖。
长鞭一扬,骏马猛然受惊,撒开蹄子奔了出去。名为徐龙的少年把着缰绳,驭车驶过半里枫林,满面春风得意。
坐在车内,白衣人扶着段桃鲤坐好,而后一扯自己身上的装束,便褪去白衣,露出其下花纹繁复的紫袍来。
紫袍之下,是三层金丝蚕甲,领口一圈银饰哗哗作响。
代楼暮云掐着日头,数了数时间,面色难得凝重起来。
正如赵无安从来都不可能认为他真的只有二品实力,代楼暮云也从未对赵无安掉以轻心。
自己已经尽可能加快了速度,但毕竟计划本就难以万全,他也是昨天才到的清笛乡。如若赵无安能够快速看穿他的目的,按理说自己是逃不出他的追击了。
刚走出没多久,代楼暮云便感觉整辆车忽然一震,而后猛然止住。
拉车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痛苦地嘶鸣起来。驾车的少年也是满脸惊魂未定。
代楼暮云心中暗自苦笑。不愧是赵无安,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他前倾身子,掀开马车的帷幕,向外看去时,却愣住了。
站在马车前的,并不是赵无安。
而是片刻之前,刚在安家见过面的安南。
徐龙皱眉喊道:“喂!看不见有马车吗!还站在路中间干什么!”
安南不回应,徐龙刚想再问,一只手却搭在了肩膀上。
他愣愣回过头去,撞见了一袭紫衣的代楼暮云,瞳如墨珠。
“伙计,你驾车也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
还没来得及奇怪代楼暮云怎么换了衣服,徐龙就难以自抑地阖上了眼睛,脑袋外向一边,沉沉睡去。
毒晕了这位倒霉的车夫,代楼暮云从车辕上站起身,遥遥望向拦路的安南,眉心散发淡淡杀气。
安南眉宇坚毅,不退不避,道:“我知道你是代楼暮云,新任的苗王。”
“我也知道你。你是大江上的兰舟子,贪魔殿的祝王,安家的二儿子。”
代楼暮云一字一顿道,“本想着看在赵无安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与你擦肩而过也未曾下毒,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嫌死得太慢么?”
安南狠狠咬了咬牙,心一横,又迎上前了一步。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么,今天我放在这的只有一句话。”
代楼暮云淡淡挑起眉头:“哦?”
“要是因为你的算盘,让我妹妹安晴受了伤,我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放过你。”安南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怔住了,深深地怔住了。
而后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驾车的少年缩在一旁,眨巴眼睛看着这一切。
“呵呵呵……安南,你现在在拿什么身份跟我说话?”代楼暮云抬起头来,双眼里满溢轻蔑笑意。
“贪魔殿三王之一?兰舟子?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身份?”
安南一拧眉头,狠狠道:“我是安南!不管用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是安南,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哈,安南,安南!”代楼暮云狂笑起来,“就凭你,也想挡在我的面前,就凭你,也敢出言威胁我吗!”
笑声回荡在整座枫林中,驾车的徐龙怔怔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皱起眉头,强打起精神,心头却浮起疑惑之情。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可睡了一上午啊,这才出来多久就犯困了……
然而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年只觉得双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也逐渐陷入一团模糊之中。
安南仍一动不动地站在代楼暮云面前。
电光石火的一刹,紫袍轰然舞动,代楼暮云瞬息之间掠出去十几尺。
他手中刀光翻转,一柄蝴蝶刃自袖中卷出,直直指向安南胸口。
“真是有意思得很啊,你这家伙。”代楼暮云冷冷道。
“本想着你好歹也算安家的一份子,杀了你那姓赵的会不开心,我才留你一条贱命,如今居然还亲自撞到我的头上来……你以为自己真不值得我这一刀吗?”
他瞳光如炽,寒声道:“一刀染血,换贪魔殿三王的一条性命,这笔买卖可划算得很。你真以为赵无安他不计较你那贪魔殿的身份,我也能跟着不计较?这些年来你们贪魔殿都在干些什么,以为我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吗?”
刀锋近在眼前,命悬一线,安南禁不住颤抖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向代楼暮云的眼睛。
“我做过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若你要令安晴身陷危难,那我安南今天就算染血在此地,也要阻止你。”
他颤声道,“以恶制恶,以血换血。换算的生意。”
代楼暮云冷笑:“你也好意思和我提以恶制恶。”
气机一转,代楼暮云挥出手中蝴蝶刃,刺向安南胸口。
铛!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竟突兀飞来一柄无主之剑,千钧一发拦在安南胸前,死死挡住了斩去的蝴蝶刃。
代楼暮云心中一惊,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把剑不是别的,正是洛神六剑之一的菩萨蛮。
代楼暮云的一刀声势惊人,赵无安也不敢托大,一出手便已祭出了六剑之中声势最盛的菩萨蛮。
一招过后,白衣翻卷,赵无安出现在代楼暮云与安南之间,周身六剑环绕。
代楼暮云心知不善,收刀后撤。
赵无安抬起头来,双目炯然,未束的长发与白衣一道随风飘然,身后半里火红枫林绚烂如霞。
代楼暮云冷笑道:“你还是追上来了。难不成这也是你的计策?”
“是你用的计策过分了。”赵无安冷冷道,“易容作我,再劫人质远走高飞,我从未想过苗疆之主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哈哈哈哈哈哈!若为苗疆众生,做此事有何不可?我倒宁愿做的更绝些。”代楼暮云笑着眯起眼睛,“除你之外,只怕这天下,也没什么人能拦下解晖了。”
赵无安沉默良久,沉声道:“解晖之事先不论。我若晚来了一步,你是不是又想当着我的面,夺去一条无辜性命?”
“无辜?”代楼暮云嗤了一声,“他身为贪魔殿三王之一,不知接触过多少秘密,你称这样的人为无辜?”
安南怔愣了下,刚要说话,便被身前的赵无安打断了。
“不是这样的!”
赵无安忽然激动起来,语气决然。
“他不是这样的人!”赵无安重复道,“入贪魔殿,接触西夏隐秘,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西凉那十二座城塞,夏人只攻破了十一座。安南并非圣贤,但也绝不是你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
安南一愣,深深地一愣。
这一年半里枫林如火,白衣对紫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