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是心怀叵测,暗暗诅咒老太爷一去不返。唯恐他不仅安然归来,还果真带了那个离家十来年的小子回来,去践那年在门外许与姜氏的诺言。更担心那小子一朝咸鱼翻身,骑在众人头上,新官点火并清算旧债,治家手段比老爷子更厉害几分。
这些时日的等待,是忐忑不安的,不是真为老爷子出门远行而担忧,心内的愿望恰恰相反。表面看着是关心老爷子和血缘亲人的消息,不若说是内心阴暗,盼着出事。虽还不曾走到亲自动手的地步,却知赵家堡树大招风,老爷子年轻气盛时也得罪过人。巴不得祖孙俩被江湖寻仇,半路伏杀,有去无回。
再见老爷子是独身回来的,并不曾带了那孽种归家,想到那家主之位暂时还未有定论,一时不安之余又生了安慰、庆幸和希望。面上的喜忧变幻,倒是像极了盼着老父侄儿亲人回家的孝悌之状。
除了觊觎权柄和家业的,也有真为离人安危担心之人。见了老爷子无恙而归,自然是高兴的。但那惦记着棠棣情谊,血脉亲缘,主仆之义,牵挂姜桐之人,却是连凤毛麟角也算不上。其中首数那些原跟着姜桐父亲的人。看着老爷子下了马车,又朝马车张望了几眼,对赵家堡那个特殊的孙少爷倒是有些期盼的。
可是姜桐自幼由姜氏亲自喂养,并不劳烦他人之手。后来,还未长到父亲谆谆教导的年纪,便到了赵家堡,被一群心思各异的人控制起来。所以,彼此虽有主仆之名,却少有接触。没有几年,姜桐便离了赵家,离了他们。几人因了姜桐父亲的缘故,是盼着他回来的。但因着陌生,见老爷子身后未有人跟来,碍于身份也不便多言,只淡淡失望了一瞬,随即也就撂开了不提。
或是虚情假意与否,或是欢喜、失落也罢,故作热闹的人群之外,另有一个年轻男子静静站着,无心投入纷杂。看见老太爷只身而回,眸光微微流转,然后便一转身,径自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除他之外的众人,虽然心思各异,面上却还是齐齐带了恭谨的笑意,不敢质疑老爷子的冷面不语,规规矩矩将赵老太爷迎入家宅。然后便歇马停车,搬运行李,准备洗尘宴。一段乱哄哄的鼎沸之后,也都各自领命忙活,鸟兽散开。
赵老太爷心思纷杂,无心理会众人是真情还是假意,进了门直接取道内宅。只在自己房内静坐了片刻,复又蹙着眉头起身而出,去了家庙。
赵家堡不是迹寂无名之辈,朝野皆有威望地位。虽然非官非商,又似官似商,立世方法并不一味拘泥。因为世代严谨的教养所致,其家风却又同一般的江湖流派相别,总是沾带着武士习儒,书生仗剑的特殊气质。
五楹漆柱的家庙修得甚是庄重,阔大并不豪奢,用料精致却不流俗。恰如赵家堡呈现给世人的印象,不容忽视,却也懂得谦恭,并不一味张扬。
再者,后人的供奉,与其说是孝敬祖先,不如说是求得活人自己心安。真正能够安慰祖先在天之灵的,不是每日上供果品,烧钱作揖,更不是牌位安置在高堂阔宇,棺椁葬于龙窟凤穴。而是先人活着时未完的遗愿和留给后世子孙的训言教化。
阴阳有别,家庙不如一般的处所通透光亮。檀香缭绕,在不甚明亮的烛火幽光里形成奇奇怪怪的各种虚迷图案,盘桓留滞,迟迟不散。错落有致的几条长案上,供奉着赵家的先祖牌位,墙上挂了满满的先祖画像,肃穆庄重。
家庙内除了祭祀和打扫,不容闲人走动侵扰。缺少了人间烟火,自然显得比别处阴冷。如今春夏之际,依旧满堂凉意。赵老太爷留着随从门外候着,独自跨过门槛,然后提了提衣领,整了整袖口袍角,给祖先们上了香,磕了头。最后,神情不明地看着画像静默着。
那些画像上的人,是赵家历代的家主。都是四平八稳的坐像,但年龄参差不齐,样貌也不尽相像,神情、姿态各有特点,却又都是或者和蔼可亲,或者肃穆威严,自然透着一股家主风范。这样的画像,也是最适宜悬挂供奉的。
唯有最中间那副画像上的人,却是别具一格,叫人一瞥夺目。入画的年纪,大概也就二十左右,悠悠闲闲地倚树而立。那人映在梧桐树荫下的俊美容颜,闲适安然,丹砂双唇噙着浅笑。长身玉立,衣袂飘飘,气宇轩昂。
画上的人,是赵家堡的家庙里供奉着的最长之辈,也是最尊贵的祖先。他是赵家曾经最炫目的荣耀,也是赵家后人一切宿命的源头。是的,他曾经带给赵家子孙无上的荣耀,而随着这份荣耀,也留给了子孙不可抗拒的使命,决定着赵家嫡系无法忽视,不可更改的宿命。
想到这不可抗拒的使命与不可更改的宿命,赵老太爷的眸光变得明灭不定。他不知道自己的谨遵祖训是不是真的正确。因了这样的坚持,他亲手拆散了自己儿子的家。不予承认的媳妇坠崖罹难,儿子不知所踪,生死不明。至于孙子,漂流在外十载有余,虽留用着赵家姓氏,却似乎全然无意同赵家瓜葛。
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儿子当年的行为印证了宿命的不可逆转,还是因为自己对宿命的坚持而将一切推上这样叫人伤怀的境地?
赵老太爷看着画中人唇角勾起的那一抹桀骜的浅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他留给后人这样一幅画像,是在骄傲并彰显自己对于人生自信而快意的抉择吗?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无法像他一样自得而笑呢?为什么信守着同样的一个承诺,在他身上就是恣意洒脱,轮到自己,就是凄凉无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