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来到火堆边坐下:“在想什么?”
稍远处青山与黑皮猪妖的战斗掀起黄沙卷地,黄沙随风飘扬,应天长用手遮了遮火堆。
“没想什么。”青黄向后仰,两只手撑着地,这样他抬头能看见更宽广的天空。
应天长学着青黄打青山的头一般,一巴掌拍在青黄的头上,这也像当初陈临安敲应天长的板栗:“是兄弟就说。”
青黄咧出一个笑容,他望着无边的夜色,脸庞被火光映得发红。他说:“我在想我和青山究竟该怎么做,想了一路,一直没想明白。”
“说说。”应天长拿着水囊喝了一口,递给青黄,青黄摇摇头拒绝了。
青黄深呼吸两口,说:“青山是什么都不会去多想的直性子,想回家看看脑袋里也真只是来这里瞧一瞧,看看我们家的大王是否还生龙活虎。他想得少,那我就要想得多一些。”
青黄撇过头看了一眼与黄沙中一拳打在黑皮猪妖胸口的青衫,笑了笑。
其实他们都不担心青山会不会赢,最多只是在想青山会玩多久。
“我们是西北出身,西北难,我们妖会害人,你们人也会害人,妖族里自然更会彼此厮杀。幸而我们在成精之初,就遇见了我们家大王。哪怕到现在我坐在西北的土地上,黄沙扑在脸上,我都很难相信当初把我与青山送入书院只为了让我们得教化好在人间活下的大王会做这种寻死的的举动。”
“以往的百兽山,即使有杀人吃人的行为,也只是对那些打着除妖灭魔的名号上百兽山来找死的人,我们更多是为自保。我们山头的妖怪,极少下山惹事。我们妖不吃人,其实也没事,更何况百兽山上大多都是些不吃肉的妖怪。至于如今的占城杀人一事,简直匪夷所思。”
“大王他说过,我们这些妖精呢,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修炼成精,在世间被人所厌恶唾弃,就算侥幸躲过或抗住天劫钻入天门,也多是那些仙人神仙的附庸宠物,所以,能够在世间活着就极好的事了。他说的时候很悲伤,我看着他也很悲伤。想得他说的对。所以在书院,我处处忍耐,那些人欺负我,也该,我们妖族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可光是百兽山清风涧里所存的人族白骨就有一山之高,这还是我们不与人为敌的百兽山。所以他们打在我的身上,我认了,我是妖怪,他们是人。所幸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有皮糙肉厚的,不疼。我每次倒在地上我都在想,为什么呢?”
“至于是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应天长将青黄说得每一个字都认真听下来,他抿了口水,含在嘴里,待温热后才饮下。
他说:“你什么都没做,你没错,你不该被他们欺负。”
青黄看向应天长,眼里有着一抹应天长看不懂的凄然,他说:“如果我做了呢?”
应天长突然愣住,无言以对。
“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的确杀了人。”青黄说,“所以我一直避免再有那种事情发生。”
青黄为什么杀人,怎么杀人,他没有说,应天长也知道自己不该问。
“都这么久了,够了。”应天长道,“人也会杀人的。”
应天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么一句话,但他的确说了。
“我们是朋友吗?”青黄忽然问道。
“是。”应天长回答的很肯定。
“既然我们能成为朋友,为什么会有人妖之别,为什么妖与人会如此仇视?”
应天长看着青黄,他觉得可能在这一刻青黄知道了自己一直在想的那个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大地一阵颤动,青山从黄沙中走来,手里的提着已无力再战的黑皮猪妖。
青山背后的远处,是断成两截的铁棍。
“你说的没错,他一定不是那什么牙王,不经打的。”青山说。
青黄揉了揉自己的脸,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应天长看着那只在青山手上只能够勉强喘气的猪妖,杀他的心反而没有初见他时那么坚决了。应天长挠了挠脑袋,虽然这么想,其实他也从没杀过谁。
“杀了它!”少年在应天长布下的符阵中吼叫道,但他依然不敢跨过那道符阵。
应天长回头看向他,心中莫名的烦躁。他想一巴掌打飞这个少年的头。
独眼老人伸手去提醒少年,却被少年甩开了手。
“杀了它!”少年继续嘶吼,像是一只被关在囚笼中的野兽。
应天长转头看向青黄,青黄眼里火焰的火光与夜色的漆黑像是搅拌在一起的淤泥。
应天长站起身,取下背后桃花,长剑带着黑鞘刺向地面。
收回手后,应天长说:“你想杀他,我不拦你,自己动手。”
那少年看着阴沉如此刻天色的应天长,退了两步。
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更加冰冷。他觉得这个书生不像一个书生。
不去理会少年,应天长转头问向青山说:“青山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青山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手中无法动弹的猪妖,挠着头。
“他杀了人,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青黄开口说。
应天长眉头在这一刻皱下,他走向青山,问:“有什么能废除他的法力或是让他变回普通野猪的手段?”
青山说:“击碎本命妖丹能剔除所有法术神通,如同你们经脉尽毁。不过我也只是听过而已,本命妖丹碎裂后究竟会如何,我也不知晓。”
应天长点点头,说:“那就这么办吧。不死算他的造化,死了也活该。我们谁来?”
“我来吧。”青山思量许久后开口,他看了一眼符阵中的死人,便将猪妖带到看不见的远处。
应天长坐回火堆边,抬手,那些组成符阵的符箓一一飞回自己怀中,因为黑皮猪妖并未再对这四人下手,这些符箓也没什么损耗。
桃花也飞回应天长背后。
那四位难民不敢再来到火堆边。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人率先跪下,其他人也接连跪下,只是在那名瘸腿的女子跪下后,起先被应天长吓住的少年才下跪。
“还请陈先生护送我们至伟明城。”老人说。
少年想要说话,在看见应天长回头后,就将自己的嘴巴闭上。看起来,他似乎有些害怕应天长。
应天长没有回话,青黄用手肘顶了顶应天长的腰,说:“你在西北打算一直用陈青鹿这个名字?”
“也不一定,看对谁。”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
…………
一个年轻人来到白云山山脚,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天空与山头,怔怔出神。
年轻人穿着的一袭白衣被自己的破烂灰袍遮住大半,虽然他那几个朋友一直说如此打扮的他可惜了他那袭不错的宝物白衣和与自己那长得还算不错的脸,但年轻人却不怎么觉得。他算是一个念旧的人,也就放不下陪自己从南海走出来的灰袍子。
“那明月夫人是住在这里的吧?”年轻人嘴里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似乎他也不怎么肯定。
他背后背负一杆长枪,长枪的枪头处挂着他的行囊与一个酒壶。
他打了个响指,拴住酒壶的细绳松动,酒壶落在他的手上,他仰头灌了一口。
若是天上有月,则是一副极好的风景。
“江湖人就得饮酒。”他用灰袍的袖口擦了擦嘴,又将酒壶上抛,酒壶再好好得挂在枪头。
他跨步上山。
听自己那几位朋友说明月夫人的是一只蛇精所化,可虽如此,但那一双细长美腿就是春夏的柳条也比之不过……
年轻人用手拍了拍自己脸颊,在想什么呢!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有够惨的,在南海那么久,整日看得都是相同也不同的潮水袭岸,就没见过几个那些比人间美景都美的美丽女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离开南海来了中原,也全是与些男人打架喝酒,虽说当时痛快开心了,也结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但后来想想,还是没得意思。
自己这趟来西北,还得去面对这么多的妖魔鬼怪,所幸这见得第一个,是个女妖王。
好歹是女的了。
江湖上的那些女侠,传闻中的那些仙子,自己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年轻人抬起头,有些忧愁。
至于明月夫人是否如那几个混蛋所说是七大妖王中最弱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并不在乎。在他眼中,其实都是一个样,一枪而已,一枪不行,两枪,三枪……总会死的。
年轻人其实没注意,在他不断的登山前进中,身体周边的黑暗里有越来越多的眼睛在盯着他。
这都是些妖怪。
忽然,有一只妖怪动手了,是一只猫妖,趁着夜色,迅猛异常。
在这猫妖动手的同时,所有盯着年轻人的妖怪也同时跃出。
山林中有山风掠过,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年轻人一身完好,继续行走在山林野道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的背后,是一具具妖怪的尸体,而他脚下,一只只还未死的妖怪,匍匐在地,如地毯般铺出整条山道,似乎在等着他的踩踏。
这些妖怪惊恐的眼神中可知他们并非自愿。
年轻人每踩在一只妖怪身上,这妖怪的身体便炸出一滩血水,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年轻人鞋底至全身,尘埃不沾,更别说血渍。
而年轻人就如初登山时那般,似乎啥都不知道。
可他也什么都知道,比如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作顾北芦,南海观潮人,顾北芦。
此间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第二人。
但他自己觉得,可以把年轻一辈这四个字去掉,名次下降几个,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