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这还不算去送死,只是去维护一下朝廷的面子以及挨打而已。所以大太监魏源心中并没有什么怨气,甚至还有一些庆幸,这是半路过来投靠帝王家的沈农仪所不能想象的。
魏源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太监,哪怕皇宫里庙堂上江湖中都这么说他,他一直都是小的,从来都是小的。一个小太监,一个小人而已。曾经有一段时间,就是魏源刚入宫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就只是在想一件事,自己还算不算一个人。
他没想出答案,可他也知道了答案。
魏源就站在玄策门后,看着城门破碎。
然后他就等到了踏浪而来的李青莲。
李青莲跳下浪涛,但那条从天而降的水流依旧冲向站得笔直的魏源。
魏源伸出一只手掌,他感受得到即将汹涌而来的湿润,他反转手腕,那道水流便被他捏在手里,并且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滴水珠,弹指破灭。
“这是一个笑话。”他说,“何必呢,李三仙,这没有意义。”
魏源可能是看得最透彻的人,同时他也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沈农仪懂得多。
在这一刻,李青莲总算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个太监,并不想解释什么,可不解释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出来挨打的太监,所以李青莲有一点可惜。
“这的确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笑话,我出气而已,你们要是有脾气和能耐让我滚出长安,我也不会有二话。”李青莲说这话时想起另一句话,以武犯禁,对的,不然我李青莲练剑干嘛,不就是为了替那个傻子一样的大哥与不管事的二哥出口气嘛,当然了,还有那个总犯糊涂的先生,现在还多一个需要人护着的小四。在他们这一家子里,规矩只能困住一个陈临安,和半个先生。
这时此处,李青莲又底气十足。
魏源收回那只破灭了黄河之水的手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也不能说些什么,他不是帝王,也并非李青莲,甚至不是沈农仪,他只是一个奴才,说难听点,他只是一只随时可以去死的狗。
这个自认狗奴才的大太监只跨了一步,便来到李青莲身边,伸手去夺李青莲手中名为“桃花”的长剑。
而当魏源的手碰到长剑时,竟是直接穿了过去,魏源有些可惜的摆了摆手,将李青莲的那道残影散去,同时向后踢出一脚,正中李青莲斩来一剑的剑身之上。
魏源想凭借这一脚的推力与李青莲拉开距离,但李青莲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剑招由斩变刺,李青莲在他身上留下了第一道剑伤。
鲜血顺着衣物的褶皱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魏源应该有什么止血的法子,不然不会只有流那么一点血。
但魏源就像没事人一样,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后背被刺了一剑的他向前走了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缓缓转身。
不过中年的他,像一个老人。
在李青莲眼里,可能秋天树木的落叶都比这个一人之下的大宦官有生气。
但这与李青莲没什么关系,他挥出第二剑。
魏源不躲也不闭,任由李青莲这一剑砍在自己胸前,留下一道狰狞的口子,除了血,魏源胸口剑伤的皮与肉里似乎还往外翻涌着一股压抑。
李青莲顿了一下,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太监了。
魏源清楚李青莲停顿的意思。
“既然诗酒剑仙是来出气的,那我就让你出气吧。”魏源说。
“你?”李青莲笑了。
魏源也似乎在李青莲的笑容中悟到了什么,他点点头,眼里竟藏着一缕愧疚:“的确,我还不配。”
“不是你配不配的问题,江湖上有句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口气,必须得撒在帝王家才行。”李青莲看着这个从头到尾充斥着怪异与卑微的太监,说,“而你是替皇帝卖命的,出来挡我理所应当,但我们的确无仇无怨,所以我不与你们做死斗罢了。”
“那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撒完气,把咱们的皇帝老爷一剑杀了?”沈农仪从城楼上跳了下来,与魏源一前一后将李青莲夹在中间。沈农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挂着一抹微笑。
“不至于。”李青莲笑意更盛,“把这皇宫一剑劈成两半差不多。”
除了李青莲,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城楼上俯视这场争斗的崔裕,还有从御花园让影子带自己过来的老皇帝。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这是不可能的,但李青莲的笑容就像有一股魔力一般,让人觉得他李青莲就是要这么做。
于是,沈农仪不再笑了。他弓着身子,背后浮现出一只白鹤的虚影,那白鹤发出一声长吟,天地间忽然有雪花飘下。
而魏源在此刻已冲到李青莲身前,他的双手就像被抓过木炭一般,掌心漆黑一团,径直拍向李青莲的胸口。
李青莲似乎没看见这一切,剑挑落叶般的,他用剑尖挑起空中的一片雪花。而不可思议的是,那朵雪花不但没有融化,反而像是有弹性一般,被剑尖挑飞,然后落回剑尖。李青莲仿佛找到了极有趣味的事情,反复玩耍着。
周而复始中,李青莲记起有人说这都是一个笑话。先前李青莲自己也不否认这个说法,可他现在想让这个笑话成真。
因为此刻他们的表情让李青莲感觉自己像喝了一瓶馊掉的酒,这很恶心。
随后他的胸口就被魏源狠狠拍了一掌,现在的魏源和刚刚卑微的太监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一种感觉得出来的气势的变化。
不得不说,魏源这个人很有趣。李青莲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人。
硬受这一掌后,李青莲吐出一口黑血。这黑血在坠落的过程中与天空将下的白雪相碰,飘出缕缕白烟,最后落在地上,将广场溶出一个坑洞。
坑洞里黑血中,好像有无数缩小的人脸在无声的惊叫。
“差了点意思。”李青莲说,手腕反转,桃花横劈向魏源。
而原本在其剑尖上跳动的那枚雪花像是变成一柄飞刃一般,朝沈农仪而去。
魏源身上多了第三道剑伤,沈农仪背后的白鹤虚影被那枚雪花打散。
可天上由沈农仪天地感应唤出的雪下得更大了。
一袭青衫的李青莲站在这道雪幕中,拿出青皮葫芦喝了口酒。
“我想了想,还是不与你们消磨时间了。”
李青莲说完这话,转眼看着身旁递出第二掌的魏源,微微一笑。
“先前一剑本该将你斩成两半,但想了想算了,没必要如此,但这一剑不一样,虽然依旧不会要了你的命,可也不是之前过家家的三剑能比的。”
听着李青莲出于好意的提醒,魏源心中一凛,不过没有防御躲闪,递出的第二掌也不曾收回。
这一掌拍在了虚无。
在李青莲的剑里,魏源看见了月光。
随后,便被一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李青莲将剑拔出后,魏源依旧无法动弹,他胸口被李青莲的剑刺出的空洞里似乎还遗留着那位诗酒剑仙的剑气在限制着他。
魏源舒了口气,但因为疼痛,他脸上的五官搅在了一起,可现在却是他今天最轻松的一刻。旁边的沈老头应该在羡慕自己吧。魏源这么想着,干脆直接睡去。
而沈农仪在背后的白鹤虚影消散后便没了动作,他就看着李青莲轻轻松松地一剑解决了魏源,并没有打算帮忙。
现在李青莲朝他走来,他也迎面而去。
“李三仙要不你也麻利地给我一剑算了。”沈农仪语气像是讨价还价的小贩。
“我也想,但沈前辈可不是在下一两剑就能解决的人。”李青莲说。
沈农仪耸耸肩,说:“毕竟现在不是当初的闲散之徒,而且主子就在后面看着,我不能不知好歹不是。”
说着,沈农仪从麻袍的袖中扔出一张黄纸符箓,那道符箓遇风自燃,在沈农仪面前不远处悬停,于雪中熠熠生辉。
“雷!”沈农仪说。
广场无数雪花闪烁出电弧,在沈农仪的指引下,全部朝李青莲而去。
李青莲身上绽放出无数青色剑气,将那些带着雷电的雪花一一打碎。
李青莲抬起头,天上依旧在下雪。
雪花依旧闪着电弧。
李青莲表情总算有一些认真了,他走出一步,这一步踏出一阵风浪,直接将剑气与雪花全部吹散。
“千里快哉风。”
连天上下雪的云层也一并吹散。
沈农仪知道马上会面临什么,虽然他也想像魏源那样早些收场,可这样也太过潦草,魏源是皇帝的自己人,是皇帝养出来不必去怀疑的死忠的狗,而他姓沈的到底是个外人。
于是沈农仪恍如缩地成寸,近身到李青莲身后,一拳砸在李青莲脊背的位置。李青莲之前虽也有感应,可终究已躲不过来,只得硬扛下来。沈农仪的这一拳可不像是先前划魏源那一掌,先不谈魏源与沈农仪之间本就存在的实力差距,单论魏源对这场在他眼里毫无意义的争斗的态度就知他只求一个重伤不战而已。至于先前那两掌究竟出了几成力,除开魏源与李青莲,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之不会影响他在皇帝眼里的地位便是。
而李青莲清楚,第一掌不到五成,第二掌倒是全力出手。
那个自称狗奴才的大太监对老皇帝的火候把握的认知堪称完美。
所以李青莲面对第一掌不躲不避,而躲了第二掌。
但挨沈农仪这一拳,李青莲也不全是避不开。不是魏源那种划水性质,沈农仪与李青莲心照不宣,以这一招分高下。
之前有了千里快哉风,但千里快哉风之前是什么?李青莲在挨沈农仪这一拳前,轻轻点头,是了,一点浩然气。
李青莲倒持桃花,桃花如有白光笼罩,直抵天际。在这一瞬间,李青莲全力出手了。而桃花带着李青莲这股凝结成实质的剑势,在沈农仪一拳砸在李青莲背脊的同一刻,贯穿了沈农仪腹部。
读书人有这浩然正气,自是岿然不动,不惧天地。
这一拳一剑后,沈农仪慢慢退到倒地的魏源身边,盘腿而坐。似乎是放弃了。
“李青莲很恐怖啊。”麻袍老人这才吐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捂着腹部,但这样做并不能减轻伤口带来的痛楚,而老人也早早运气止血了。
老人眯着眼,在天空中残留的寒气里看着一步一步走向帝王的李青莲,不知在想些什么,可能是被千里快哉风吹散的大雪吧。老人觉得李青莲就是一阵风雪,潇洒,寒冷,是不可阻挡。
不知是否是梦话,已睡着的魏源那里传来一句:“所以我怕他啊。”
而老皇帝在广场前的台阶上坐着,抬头望着天。“就这样啊。”他说,似乎是有些意犹未尽。
“沈农仪已经尽力了,换了我或魏源面对那一剑必死无疑。”影子说,“虽然李三仙表面无碍,可沈农仪那一拳的确伤到了他。”
影子知晓这广场里的动静还不如玄策门外的大,可其中门道太多,高手对决,并不是招招式式都是山崩地裂的。所以他有些担心那个卖力也卖命了的沈农仪。
老皇帝点点头,说:“不必为沈老头子开脱,我虽然也老了,眼还没花。”
太阳的光芒愈渐强烈,一缕阳光映在老皇帝脚前。这时老皇帝低头看着这道阳光,仿佛其中有李青莲一剑劈开皇宫的光景。
老皇帝露出笑容,说:“来喽。”
天空有金色祥云缓缓而现,云上有天门。
天门开。
一柄燃烧着火焰的长枪由空中坠下,落在李青莲走向老皇帝的路线前方。
与李青莲只有三步之遥。
整个长安为之一震。
李青莲昂起头颅。
“陈塘关李氏哪吒,奉天令,保这长安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