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来说,情感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那些情感总是无时无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人,同时却又诱骗我们使我们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所为,更是本意如此。情感如同夏日迸发的山洪,能轻易摧毁理智的堤坝。
而那些情感中,影响人最多的,恐惧定是其中之一。恐惧成就勇敢,也造就懦弱。
恐惧促进着人强大,也令人堕落。
而人对未知的事物,第一反应则是畏惧,其后便是不断的否认否定乃至想要去消灭那些未知的一切。如果自身做不到,则更加畏惧与抗拒了。真正想要去了解探索未知的人,少之又少。
而在恐惧前铸就勇气的人,也少。
应天长轻敲桌面,手的影子在桌上大大小小的变化。对于妖怪,世人大多还是笃信非我族类那一套说辞,纵有为善的妖精鬼魅,也多怀小人之心,做那真小人的有,伪君子的更多。可天上的神仙不也如此,除去由人成仙的,神仙不也有不少其他族类,为何对他们就那般尊崇?
神仙与妖怪的界定是什么,谁都搞不清楚,但又凭什么界定他们呢?
凭登天门入天庭吗?还是去往佛家的西方极乐世界,道教的三十六重天?
看吧,就说自己脑子不正常思绪太重吧。应天长收回敲桌的手,敲了敲自己的头。有妖气不一定是坏事,的确在世上有很多妖怪为非作歹,但也有许多很好的妖怪,应天长就遇到不少。
想到此,应天长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人堆里活得太惨,反倒觉得与妖精在呆一起要更舒坦些,摘野果饮山泉,虫鸣鸟叫,刻写下自在二字。
有妖怪便有妖怪,有许鹿与老书虫在,翻不了什么浪花。何况,自己还有包子,李青莲的桃花剑,腰间老书虫所留的裁纸刀,以及老酒鬼和老光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压箱底的东西。
可相比这些,应天长更在意今日下午的课程。老书虫没与自己细说,给自己的单子上倒是写了一些大概。
书院的教学大抵分为两类,文与武。文好说,而武方面,除了儒家六艺中的射与御外,还有武夫的武学,以及修炼一道。
不过在修炼一道上老书虫额外有批注,因为世间对鬼神一说多是敬而远之,只有些许学生才能接触得到。
这些些许学生,应天长看着笑了笑,心中的疑惑消失了些许。
因为只是纸上多书,内容注定不会面面俱到,应天长也就没有太多的了解,应天长想就算是修练修仙书院也不会教自家门生去炼金丹炼舍利子之类的,儒家的修行大概是养浩然正气吧。
而且既然是书院,想必定是重文轻武吧。
应天长所猜,虽有些出入,可也八九不离十了。
而他能知晓这些,还是幼年的三位师父都各自教过他修行,三教之事,应天长都能懂个大概。
而老书虫为自己排的课程里,今日就有两堂武的课程,一堂讲修行,一堂关于江湖武学。
应天长想那个老书虫还是挺懂自己的嘛,由于那个死去的佩断剑的好友与李青莲,应天长挺期待那堂武学课程。
青衫仗剑走天涯,多好。
不过应天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点了点自己包裹内的陈临安给自己的银钱,打算去买一点黄纸符箓与朱砂。
应天长会画符,老酒鬼教会他的。只是以往走江湖,能被自己所画符箓吓走或是心怀忌惮的,多是被包子一口吃掉还嫌不够塞牙缝的小妖小鬼,应天长也就没有动手画符,其实更多还是心疼那一两文的黄纸钱。如今在书院里,包子不能随意吃人吃妖,而四周还妖气环绕,应天长觉得还是有备无患得好。
应天长将老书虫为他绘制的地图揣进怀里,将包子放在头上,出门了。
而桃花依旧悬在床头。在书院,应天长想有老书虫的那把裁纸刀已经够了。
除开黄纸符箓与朱砂,他还有去买些吃食。现在是清晨,而他的课最早一堂也是下午去了。
而踏出门的那一刻,山风拂来,应天长的心如风一般轻盈起来。
他眺望而下,所见已不是昨夜那密密麻麻灯火如豆铺满地的壮观景象,不少书生文人已经出门,或吟风诵书,或去学堂上课,各有各事,忙忙碌碌,也清清闲闲。
应天长再吸一口气,山风将心灵吹净,这样真好。
于是,他也融入了那些书生之中。
一路上,除了按着地图去寻找集市,应天长也在观察来往书生。这些书生百态各样,有昂首挺胸步步生风之人,也有低头读书两步一踉跄的。
终于,应天长在绕了几个路口后,总算寻到了书院的一处集市,地图上标注着“青蚨坊”三字。
而在集市的入口,也立有一块刻着“青蚨坊”三字的石碑。
应天长走进集市,脑里面想着陈临安逛破旧书店的模样,想要有样学样。
不过应天长终究是应天长,并不会为一两颗铜钱的琐碎事而与人消磨时光。简单的来便好,就算自吃了亏,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天长对于这种事向来看得很开,况且老光头也说过,吃亏是福,为自身加福缘的。
虽然应天长也不信就是了。
在应天长于青蚨坊里走走停停挑挑看看的时候,青蚨坊靠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酒楼。
这座酒楼原本只是青蚨坊南边角落一个小摊点,专卖自家酿造的“绿沉酒”,因李青莲饮过并称赞过此酒而名声大振,不仅是书院学生夫子,就连江湖上的侠士仙子也都趋之若鹜。渐渐地,那家小摊点靠着绿沉酒起家发际,买下了青蚨坊中心的一所铺面,发展成如今书院内外都有名的酒仙阁。
取这酒仙阁的名字,算是老板念着李青莲的知遇之恩,估计也还想靠着这个名头再吸引点人来。
不过酒仙阁的绿沉酒这些年一如当年李三仙所喝那般,又不断引入大江南北的名酒,倒也不愧酒仙阁的名字。
酒仙阁共有四层,此刻酒仙阁第三层楼的一间包厢内,两名书生于桌对坐,桌上放着两壶绿沉酒,身侧便是窗户栏栅。
“这便是张老夫子的新弟子,陈先生许先生李先生的小师弟?”
说这话的这名书生着黑衣,别玉簪,仪表堂堂。
他正看着桌上的一副画卷,而画卷中则是与应天长一模一样的水墨小人在一处集市里来回走动。
“那可得叫一声应先生,或是小夫子?”另一名书生瘦瘦高高,穿着青衣,瞧着眉宇间似有英气。
他说完此话,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出来。
瘦高书生拿着一壶绿沉酒起身,转过身面对窗外说:“不过黄尧啊,这画卷你哪来的?能有类似掌观山河神通的宝物可稀罕得紧。”
那名叫黄尧的书生不像他的朋友,将绿沉酒倒入杯中慢饮,说:“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天赋异禀能眼观千里?这是我上次探亲我爹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苦读也能省去借书的功夫。”
黄尧喝下一杯绿沉酒,说:“如此憨楞的老爹,也就我有了。”
黄尧知晓自己在书院里算是有些名气,但黄尧也知道这和自己无关,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一对还算是陆地神仙的爹妈与爹妈创立的有些名声的山头,只是因为自己在书院里有一名好友。
黄尧看了一眼双臂搭在栏栅上的青衣书生,呐,就是他了。心斋所有学生中的第六席,顾清让。
顾清让拿着酒壶仰头灌了口酒,像是江湖中人的豪爽作风。饮罢,他一边用衣袖擦嘴,一边道:“告诉你个秘密,这不是什么天赋异禀,是我练出来的。”
认真往顾清让眼瞳里看去,见得到他瞳孔里的景象,是一名少年在挑选黄纸符箓。
黄尧笑了笑,他与顾清让算是挚交,起码黄尧自己是这么觉得,大家各自的身世差不多也都知晓。黄尧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既无修行者也不沾惹江湖事的书香门第顾家会出来一个对武学与修炼如此着魔的顾清让,物极必反吗?
“你那位江湖上的师父教你的?”黄尧问。
没喝酒,但顾清让还是抹了抹嘴,笑着说:“我那便宜师夫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有这么一门神通练得最好,估计也是,成天对着青楼里云雨的男女施展这门神通,唯手熟尔。”
黄尧无奈地饮酒,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
“幸得他也只是因为没钱去青楼才过过眼瘾,而没有正在利用这神通做些龌蹉之事,否则我还真得不认他了。只是哪怕这般我也觉得不舒服,可我也劝不了他。”顾清让说着他的师父,眼里却依旧看得是应天长,“话说回来,我们如此做,也非君子之风。”
“你这个人,说要看的是你,说我们是小人行径的也是你,你怎么这么厉害呢?”黄尧翻着白眼说。
“好奇,好奇。”顾清让笑道。
“话说就算他是张老先生的小徒弟,你为什么如此在意他,还叫我和你一道偷窥?”黄尧问。
“心斋所有学生,几乎都算作是张老夫子的门生,而张老夫子的嫡传弟子,从来只有陈一许二李三三位先生,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应天长,还昭告了天下,你不好奇?”顾清让说。
黄尧摇头说:“我不好奇。”
顾清让学着黄尧翻了个白眼。
“得了,我知道你更多还是想知道李先生的师弟究竟有何本事,怎么,向下去试试他?”
“虽然被你说中了,但我并不想去试他实力,按陈先生的话说,不合规矩。”顾清让本就只是打算来看看所谓的应四而已,其他的,来日方长嘛,君子之争,不在朝夕一瞬。
顾清让虽然更倾向于李青莲所在的江湖,可他还是想做一名君子。
他现在觉得自己不算是一名君子,还不够资格,否则他也不会来偷偷观望这个应天长了。只是顾清让知道,这么做的,想这么做的,不只自己一个。
“但是有一个人嘛,可要气坏了。”顾清让笑着说,颇有一番幸灾乐祸的味道。
黄尧被顾清让这么一提,恍然大悟。他慢慢抿了口酒:“这位应小先生,以后惨喽。”
他们所提的那人,在心斋中的席位比顾清让都要高,甚至还高得多,而且,一直志向于成为张老夫子的四弟子。
黄尧目光回到画卷之上,却发现其中事情有了些变化。
他抬头看向顾清让,顾清让的神情让黄尧知道了他也还在看着那里。
但很快,顾清让收回了神通,不再注视应天长那边。
黄尧有些不解,但好友已如此做了,他也将那张画卷收了起来。
他看向顾清让,顾清让微笑说:“这位应先生,有些东西。”
“因为崔裕在长安说得那几句话?”
顾清让没有回答,一口将手中那壶绿沉酒饮尽。黄尧看着有些心疼,顾清让是不能饮酒的,一杯酒就上头。顾清让之所以还喜欢喝酒,就是因为那位李大剑仙喜欢喝酒。
顾清让脸颊的红晕像是天上的太阳,他将自己冰凉的酒壶贴在脸上,说:“和崔裕无关,更和许先生说的那几句话无关。”
顾清让吐出一口酒气,直直得倒在地上:“他呀,像李先生,却也不像。是个江湖人,也是个狠人。”
顾清让一直打着酒嗝,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句话。
黄尧看得有些着急,动身将顾清让扶起。
在黄尧怀里,顾清让醉眼蒙眬,在那个不算是读书人的少年身上,他看见了那个令自己憧憬的自己,无拘无束,随心而为。
这才是他艳羡江湖人的原因,而不是如今的自己,披着枷锁,还想做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