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张小衍终于还是被抓走了。
凭空出现的一只大手,轻松的破开‘玲珑小镇’的结界,将正在显摆、要教何长安画符的张小衍,直接捏走了。
何长安心头大震,一跤跌坐在地,肩头似乎压了一座百丈山岳,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威压。
那种根本就无力、也无心反抗的力量,一闪即逝,却让他的道心裂开一个大口子。
气血倒逆,灵气翻滚,就连刚刚开启的几处玄窍,也被倒灌而入的灵气撑爆,一身修为几乎化为乌有。
小黑剑、招魂幡犹如受惊的鱼,在何长安身体里乱窜,将本来就被灵气倒灌破坏的七零八落的经脉、丹田、玄窍,再次戳弄的一塌糊涂。
何长安挣扎着爬起来,单膝跪地,仰面向天,强忍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屈服感,吐出一口血沫。
他直视着苍穹,那只大手便是从天而降的。
他脸色惨白,心头狂跳,却依然不肯屈服,口中虽说不出一句话,但心底的愤懑和不平,就明明白白的摆在脸上:
‘来啊,你再来啊,老子不怕你!’
这也算是深陷绝境后,彻底激发了何长安的蛮劲。
他就是不服,也不怕,即便被那只大手捏住,轻轻一捻,便能搓爆,他也要表达出自己的不平。
他大约猜想到,那只大手的主人,应该是龙虎山的高人。
因为,张小衍在被那只大手捏住时,喊了一句‘讨厌,我不回去’。
那只大手悬在苍穹,似乎微微一顿,便悄然溃散。
一个宏大的声音,遥遥传来,却是神魂传音:“活着走出这座小镇,送你一桩机缘。”
那股山岳般的巨大压力,瞬间消失,何长安喉头一甜,喷了几口鲜血,调息一盏茶工夫,方才压住逆流乱窜全身的血气、灵气。
这是第二次,被人直接打成残废,何长安挣扎着起身,默默回到房间。
张小衍走了,他本该回归北方边境的,现在,却让人一句话,困在了玲珑小镇。
他甚至都可以猜想到,以那人的通天手段,小镇上那些妖族就算知道如何离开,也定然不敢告诉他。
不过,变为废人的何长安,最为迫切的,还是先想办法将自己的小命吊住……
……
于是,从此以后,玲珑小镇多了一个、普通人族少年。
何长安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天还没亮,他就起来打拳;天色大明时,慢慢走出山居客栈,来到那家包子铺,买两笼素包子。
吃完包子,他会到小镇各处走走,看看,很少与人说话,但他渐渐认识了小镇几乎所有的人。
当然,小镇上所有人都认识他,一个病恹恹的少年,穿一袭青衫,有时候会来到附近的山坡上,看人们在田地里劳作。
然后,临近晌午,他便回到山居客栈,吃过午饭,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傍晚才出门。
吃过晚饭,他便再次回到房间,直至天明。
玲珑小镇的人,似乎接到某人的命令,或暗示,对何长安不闻不问,就连胡不言都不来骗吃骗喝。
他现在成了小镇唯一的局外人,别人轻易不伤害他,他也不招惹那些妖族遗脉。
当然,也招惹不起。
就算是他的修为没有被废,估计连那包子铺老板年、天狐娘子这些小镇婆娘,都打不过……
好在,何长安的心态极好,尤其是明知自己深陷绝境,便越是咬牙坚挺,丝毫不曾退让。
他默默活着,默默修补自己破破烂烂的经脉、丹田灵海,就是不愿默默死去。
他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才让自己重新修炼出一口灵气。
这一次,他不求快,只求稳。
在这三个月内,何长安一枚丹药也没有吞服,虽然,储物袋里搁了二三十瓶,有疗伤的,有帮助修炼的,但他楞是忍着没有吞服。
他觉得,来自苍穹的那只大手,瞬间压跨自己的身体,废了他的修为,倒也完全不是一件坏事。
在那个自称剑修的阿飞那里,何长安学到了如何锤炼自己的肉身、神魂,那就是不断的破除、不停的修复,最终让自己坚不可摧。
只不过,这一次,更彻底罢了。
至于说疼痛是什么?他早就麻木了,就算是刮骨割肉,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当然,说到底,这一次最大的收获,却还是心境。
老读书人的教诲,让他懂得什么叫‘讲道理’,阿飞的教诲,让他懂得什么叫坚挺,来自苍穹的那只大手,让他懂得什么叫天外有天。
他猜想,那只大手的主人,最起码应该是一名陆地神仙。
突破武夫九品境如何?开启九处玄窍又如何?就算说到底,达到武夫一品境、成为大唐第一高手,有如何?
还是老老实实修炼,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
又一个月后,何长安终于再次踏入武夫十品境,一次开启了九处玄窍,经脉、丹田灵海壮大不止一倍。
那套古拳法,让他受益匪浅。
不过,对他来说,这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并不值得雀跃。
在龙门瀑布下面,他把自己一次次炼废,不就是为了夯实修行根基么?老读书人有一句话说的不太准确,那就是‘百尺竿头即可,不必更进一步’。
老读书人讲的是‘规矩’,并非单纯的中庸之道,有一段时间,何长安觉得很有道理。
但现在不同了。
吕先生的话本身没错,但何长安经历很多事情后,对此有了另外的理解,那便是、要么一落百尺,要么,就干脆给我飞升算求!
白日飞升、御剑而行这种事,何长安从未见过,但他宁可信其有。
否则的话,这个大唐、简直就太没意思了。
恢复了一些修为的何长安,开始在打拳、读书之余,偶尔出现在小镇上,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吃包子;
或者,干脆到学堂门口,听那些蒙童稚嫩的朗朗书声。
在何长安眼里,这座小镇,如果晚上不出去,完全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很适合读书。
关于人族、妖族之间的隔阂,便是如此慢慢淡化,最终,在何长安心底,有了一个明确的道理。
那就是,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当其表现出某种不假掩饰的善意时,就是一个好人。
或者一个好妖。
一旦他起了恶念,那就需要说道说道,跟他讲讲道理,遇到能镇压的,一巴掌拍进土里,让他老娘都抠不出来的那种。
问题是,他现在拍不动别人,只好平和的微笑着,对那个朝他吐口水、扔石子的蒙童,讲了一番道理。
大概意思是‘你爹娘身体可还安康?’、‘读书就是为了明事理、懂得忠恕之道’……
然后,那小子一高兴,迎面扔过来一个马蜂巢。
一个马蜂窝,虽然伤不了何长安,但问题是,伤害不够、侮辱性很强。
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何长安心中恼怒,面上却依然温煦,对那少年点了点头,道:“扔挺准的。”
那名妖族少年,属于天狼一族,一心想挑事,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喊三个哥哥来闹事。
可惜,何长安不给他这机会。
只是温和的笑了笑,迈步走进学堂,去寻他们的老师去了。
其他孩子都走远了,那名妖族少年还在学堂门口徘徊,书包里背着半片青砖,是从小镇东头那座小道观的墙上抠下来的。
那座小道观里,供奉着三尊泥塑雕像,两个白胡子老头儿,一个英俊青年,香火很是惨淡。
为了那半块青砖,妖族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家里的一把刀子都折断了,好不容易才撬下来的。
听小镇那些半大小子们说,那地方的青砖有灵性,打人很疼。
妖族少年背着人,在自己头上砸了一下,的确极疼,让他蜷缩在地上、抽抽了大半个时辰。
他就想着,如果那个叫何长安的人族走近,就随便寻个借口,趁他不注意,便要阴他一砖。
也不是何长安招惹过他,是他根本就不喜欢何长安,讨厌他身上的气息……
……
何长安走进学堂大门时,落魄书生青羽,学堂唯一的老师,正站在阁楼的窗前。
妖族少年主动挑衅何长安的一幕,他从头至尾一直看着,当看到何长安被马蜂窝砸中,手忙脚乱的扑打被激怒的马蜂时,他扯着嘴角在笑。
可当他看到妖族少年的青布书包里,方方正正藏了半片砖头,这位落魄书生笑不起来了。
天狼一族,从来都是刺儿头。
这少年的三个哥哥,都曾是他青羽的学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吃过他的戒尺。
看来,何长安被天狼族少年盯上,今后的麻烦不会少,甚至,弄不好还会被阴死、像一条死狗那样,被随意丢进小镇外头的乱坟岗。
何长安迳直走上阁楼,轻轻敲三下门,道:“青羽先生方便吗?我想买半坛桂花酒。”
问的不伦不类,青羽苦笑着打开门,拱手道:“等晚上去我家铺子买,这里是学堂。”
青羽先生一身青衫,面容清癯,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不过,何长安心里明白,小镇妖族的年龄,从外貌上根本看不出来,就比如眼前这位青羽先生,据说属于青鸾一族,向来以长寿闻名,恐怕早就是个千年老妖了。
何长安笑了笑,问道:“那、我可以借几本书吗?”
青羽洒然一笑,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摞书,“书非借不能读也,古人诚不我欺,这些都是圣人之言,尽管借阅。”
何长安在衣襟上使劲擦拭了几下,这才双手接过那一摞书,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谢,转身出门,迳直回了山居客栈。
青羽先生站在窗前,目送着何长安,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人族少年,是个纯粹的武夫,接书之前,两只手在衣襟上使劲擦拭几下,让青羽先生颇为触动。
这与他是人族、还是妖族无关。
青羽先生早年间行走天下江湖,三山五岳、海外仙岛,不要说凡夫俗子,就是陆地神仙般的人物,也曾见识过。
其中,读书人就有不少。
然而,能如何长安这样,接书前拘谨擦手的,有倒是有,但真不多。
……
何长安回到山居客栈,开始闭门读书,只在晌午、傍晚时,在客栈前厅吃个便饭,也是卷不离手。
一个纯粹武夫,废了修为后,竟成读书人了?
客栈老妪、魁梧老人都觉得稀奇,却也没说什么,这是言辞之间,多了几分客气。
一日午后,何长安正在捧卷读书,却听到客栈来人,不用出门,他就知道,来的是那个三番五次挑衅他的妖族少年。
十一二岁的人,手段却甚为狠辣,脾气也臭,一言不合就会目露凶光。
那少年提了一个青布书包,里面藏半块青砖,是打算来挑逗何长安的。
他还就不信,一个十七八岁的男人,面对他这个十一二岁少年的挑衅,还真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在这座玲珑小镇里,他们天狼一族的,向来比较霸道,可惜同为妖族,很多时候不好下狠手往死里弄。
眼前这个人族何长安,正好练练手,说不得、还有可能体验一把杀人的感觉。
“何长安在哪?”一进门,少年便咋咋呼呼的,大呼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渣’。
客栈后院,那名魁梧老人大怒,便要出去一巴掌将那小杂碎拍死,却被老妪瞪了一眼。
老妪翻着白眼,朝天上看了看,便低头忙自己的去了。
魁梧老人气的直跺脚,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听着那少年满院子找人,魁梧老人实在气不过,飞起一脚,便将院子里的那两片磨盘一脚踢飞。
何长安手中捏着一卷书,缓步走出客房,平静的瞅着妖族少年,面上始终保持一丝温煦微笑。
“何长安,你是缩头乌龟吗?我在附近等了好几天,你竟然没敢出门?”那少年斜着眼,阴阳怪气的说着话,手中还掂量着书包里的半块青砖。
他想好了,何长安敢说一句硬话,先砸一砖头再说。
“是你啊,你找我有事?”何长安微笑点头,认真的问道。
“呃、你最近怎么不去学堂了?”妖族少年微微一愣,随口答应着,心里却很是憋屈。
特么的,这个人族杂碎,这么微笑着说话,也不好直接下黑手啊。
毕竟,这里是人家古猿一脉的地盘,不要说自己,就连天狼一族的老祖,对这两个似乎永远都不会死的臭猴子,也是颇为忌惮。
“是这样的,我哥哥想请你喝酒,敢去吗?”他突然灵机一动,干脆扯到三个哥哥身上,就看何长安如何应答。
“你哥哥、请我喝酒?深情难却,只不过,最近老师安顿让我好好读书,要不,让他们提酒来,咱们一起喝?”何长安扬了扬手中书卷,不冷不热的说道。
想骗他出去,然后找借口下黑手,他还没蠢到把不疼的指头,戳进磨眼里呢。
避其锋芒、审时度势,连圣人都如此这般说,他何长安何德何能,敢冒险去赴宴?
才不是因为怂……苟道而已。
妖族少年怒极而笑,嚣张的吼道:“何长安,狗日的人族,敢不敢骂我一句!”
“就你?”何长安摇头苦笑,“不敢骂啊,我脑子进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