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抬起摆着别扭的姿势,没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地滞塞。
手中无物,便只有想象着应该有的场景。
就算从前未曾接触过,也依旧在夜里不断地练习,重复着。
一直到身后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轻叹。
“方兄不若早些休息,明日的事情既然已经知晓了结局,又如何再强求结果?反正也是胜不了的。”
“那可不一定……若是不尝试一遍,又如何知晓自己是否当真胜不了。”方士却是暂时将手上正在做的动作停下,转身这个对着边上坐着的小白,“还未到明日,一切的结果尚未可知,小白姑娘又以为如何?”
“我只道凡人一直在做无谓的事情,不论是你还是其他人……方兄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小白的语气略显冰冷,“若我是方兄,便趁此机会好生休息,明日的大考便放弃了,省得浪费时间。”
“就算是浪费时间,做这些事情……也乐在其中。”方士却是轻笑。
“不过是无谓——”
“这些可不是无谓的事情。”
方士只是轻声呢喃着。
并没有多做辩解。
便在少女没有继续说话之后,接着练习拉弓的姿势。
就算从未见过书生是如何拉弓,又是如何射箭。
但他还是未曾放弃。
心中也正想着,只要未到明日,那么一切的结果就都是未知数。
小白眼看方士再次投入到繁琐的动作中。
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异样。
又待了会儿,却是看得厌烦了,也就悄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合上门。
小白又在门前站了会儿。
却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自语着。
“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情……究竟有什么乐的。”
“方兄……你做这些究竟是为哪般?”
“想不明白,不过方兄应当明日就会告诉我答案了吧……”随即转身,整个身子便没入了黑暗中,隐约还听见她的自语声,“全都尝试一遍……当真是荒谬,明明已经时日无多,怎的还如此浪费时间,反正是注定失败了的事情,又何必……”
……
竖日,果真如少女所言。
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与一众读书人来到青州郊外,手持弓箭的方士还未曾射出一根箭矢,便被一位大儒请出了大考之地。
甚至连一试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这位老先生可否告诉在下缘由?无端被请出,在下并不愿心服。”
“方公子射箭之术自然是不必有所怀疑,只是方公子所做的并非儒家‘射’之一道的射箭之术,反倒是像兵士征战那般,少了些灵动,却更多了一些肃杀,在六艺大考中,却是实在不怎么雅观。”将方士请出的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老人,只是这老人一身华服,倒显得地位非凡。
方士心中不甘,却是拱手再拜。
小声说着。
“在下为了此番大考准备数年,实在是不愿就这样放弃,不知可否再给在下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大考本就只有一次机会,不过方公子……罢了,就给方公子一个机会,只是切莫继续声张出去为好,日后方公子若是到了上京见了老朽,还请切莫装作不认识老朽。”那老人说话的语气变得软了一些,只道是知晓了方士的名声。
虽然老人是大儒,但在某种程度上还及不上方士。
老人成为大儒靠的是自身才学,而方士固然也有一些才学,但他却是靠的过去先贤福泽。
如方士此人,就算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能力,去了上京也会有不小的成就。
方士只道面前的老人如此想法。
便顺着他的话答应了下来。
重新来过,虽然依旧不尽如人意,但眼看着别人如何操作,也就像模像样地拿起了弓箭。
随着一阵破风声,箭矢落在远处。
并没有射中靶心。
对此方士也不意外,六艺中对于“射”之一道,讲究的是“雅”,本就不是为了精准度才去锻炼的射箭技巧,反倒是供君主玩赏的某种娱乐节目。
但终归是显得笨拙了些。
边上看着的大儒脸上神色虽然未变,但依旧从眼中看出了失望的意思。
方士也没有多想,虽然心里也确实失落。
但如此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从郊外往城中走,却见道上一熟悉的身影。
确实小白站在那里,倚靠着一棵树等着方士。
才见到他,却是轻笑着问了句。
“方兄又觉得如何?莫非昨夜那么大干劲,今日是翻盘了?”
“莫要取笑在下了,不过是昨天便想得到的结果而已。”方士却是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将结果说了出来,“败得很彻底,若非那老先生看在下有些名声允许在下重做了一遍动作,甚至就直接被请出来了,和小白姑娘所说的一样,如此做……当真没有多大意义。”
“那方兄可后悔了?”
“不后悔。”方士回答得很干脆。
这却是让小白眉头微蹙。
只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便已经将话题引到别处。
今日的大考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专心准备明日之事。
方士看得很开,就算心中再如何觉得不甘心,想着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便也就不再觉得不甘了。
虽然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但对他来说,却也是如今最快能够调整心态的方法。
唯一让方士觉得有些困惑的却是至今不见高升的身影。
让方士都觉得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若非小白一直随在他的身侧,方士都想挑个时间主动去寻找高升。
不见他的踪迹,让方士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失落,以及慌乱。
在他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吗?
……
如是又过了三日。
这段时间倒是见到过欧阳靖,方士主动与他打过招呼,但对方回应的时候却显得僵硬。
方士也没有在意。
只是给别人的印象却是两人关系匪浅。
只消如此印象一直维持下去就好。
“方兄倒是好算计,不过就不怕对方反悔?如今方兄可以算是什么都没有,青州之外也不曾有一人知晓方兄的存在,那欧阳靖可不是傻子,若是将你送去了上京有什么好处!”
“人微言轻,积毁销骨。”方士只是如此说着,却指着已经消失了的欧阳靖身影的方向,轻笑着解释道,“若是他反悔,在下固然会损失去上京的机会,但欧阳家也必然落得个没有诚信的流言,这流言固然传播的范围不会很大,但只要在这青州便足够了。”
“哦?这却是有趣。”
“只要让来此监察大考的大儒名流知晓如此传闻,那便足够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站在欧阳家那边,欧阳靖也必定不会让人留下什么把柄,此人虽说有些跋扈,但也绝不是愚笨之徒。”
“工于心计,方兄可不像是一个好人。”小白不禁嗔怪。
方士只是摇头,轻叹一声。
“这世上……好人可活不长命。”
“坏人更活不长!”小白颇有微词。
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聊下去。
眼看着少女的脚步停住,方士也就对她欠身行了个礼。
便随着人流消失在前方。
青州大考,一天便是一次测试。
每次测试都由大儒或大儒的弟子对数以万计的读书人进行评价。
但凡合格之人,便会登记在册。
由大儒连夜对那些人进行最终评价。
……
仿若置身旷野。
风起,百草浮动。
有牛羊栖息,于眼前缓缓挪移。
天有雄鹰扶摇万里。
正是一片壮阔景象。
而随着一阵琴弦的微颤,那片景象终究还是散去。
余音绕梁,说的不过如此。
欧阳靖放下双手,修长的十指紧扣在一起,那双眼睛波澜不惊。
扫视一周,看着一个个沉醉于琴音中的客人。
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旋即起身,对着一侧盘膝闭目的某个青袍老人拱手行礼。
那老人睁眼,对欧阳靖微微点头。
却闻周遭一阵掌声悦动。
不时传来一些市井人的呼声。
欧阳靖眼看这一幕,眉头微皱。
但脸上笑容不减。
青州儒门六艺大考,就在最后一曲欧阳靖的琴声中结束。
不少人感慨着让欧阳靖再弹奏一首。
只是欧阳靖却以身体不适推辞。
一切一如谦谦公子,丝毫没有半分瑕疵。
甚至还特地走到一处,对着一位青袍年轻人拱手。
“方公子安好。”
“欧阳公子,当真是技艺超绝。”对欧阳靖主动寻上来,方士却有些意外,但还是下意识地行礼。
欧阳靖微微颔首,却是反倒说着,“哪里比得上方公子,日后方公子去了上京……你我少不得在文字上切磋一二,又知方公子画技胜过我一筹,还请他日为我画上一幅,好教我时刻拿出赏玩,不知方公子又以为如何?”
“既然欧阳公子如此说了,改日定画一幅。”
两人又互相攀谈了几句。
但也没有说太久,欧阳靖便离开了。
而方士也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没有人再如最初那般试图拦着方士或欧阳靖。
在那两人离开后,四周的看客也终于是各忙各的去了。
只是不时还有人在交谈着。
或说这大考有谁会入选,又说那欧阳靖与方士的关系。
谈得不亦乐乎。
此处不过是一间酒肆。
在这里考生会相继为酒肆里的客人们用乐器弹奏一曲。
乐器种类不限,但乐曲的种类却无非是云门、大咸等六乐。
随即有大儒在一旁观察,只消一曲终了,便是过了大考。
而儒门的六艺大考这六天,也成了青州最热闹的六天。
……
小厮忙前忙后地顾着生意。
劝酒声怪叫声占据了大半个酒肆。
“方兄可是都完毕了?”少女正坐在酒肆一角,眼看着方士朝着他走来,便起身,两眼微眯成一条缝,脸上也挂着莫名的笑容,“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到陈国的六艺大考,不过这一次倒是实在精彩,没想到如今还能听见如此纯正的大夏之乐。”
“那欧阳靖的确是不凡,但在下也自认为不会输给他。”方士却是苦笑着,已经坐在了少女的面前。
大夏,也是六乐之一。
少女只是摇头,脸上笑容却是更甚。
便说着。
“方兄可是要听实话?”
“小白姑娘尽管说便是。”
“这六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未曾亲眼见识方兄风采,但以今日情形来看……方兄却是实在没有天赋,比之那欧阳靖便是天与地的差距,这六艺大考对方兄来说比拼的也不是才华,反倒是谋算心计。”
如此直白的话语,一时间让方士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或许小白的眼界很高。
但方士还是自认为不会输于别人。
但仔细想想……或许也正如她所言。
也就再懒得争辩。
默然地点了点头。
“小白姑娘说得在理,不过在下就算没有一点天赋,过去也曾立下誓言,不论是用什么办法,都要在这青州大考中脱颖而出,就算是为人诟病也在所不惜。”正说着,却是已经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少女,“这便是在下的答案,不论是阴招还是阳谋,在下只管结果,不计过程。”
“既然如此……便预祝方兄在上京也能靠着那份谋算过上好日子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散去。
两人之间一时半刻也没有继续说一句话。
气氛似乎是有些僵硬。
但时至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距离大考的结果出来还有三日。
这三日时间倒也不会觉得紧张。
因为对方士来说,结果已经注定了。
就算这结果是真的来得不光彩。
……
三层小阁里。
欧阳靖恼怒地挥手,却是将面前的木琴摔到了地上。
霎时一阵琴弦低吟声响起。
那木琴倒也端的好材质,就算往地上一摔也不见分毫损坏的模样。
“该死……该死的!”
“那些老顽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的将大考的地方放在了如此粗滥的酒肆里,那里是弹琴的地方吗!”
欧阳靖不住地咆哮着,只是那双眼中却分外地平静。
他两手颤抖着紧握着,最终还是平复了呼吸。
“明明是儒门大才,却终日与商贾勾结在一起,如今更是将大考之地设立在市井,当真是反了天了!”
“待回到上京,非要——”
正自语着,却忽闻房间外一阵敲门声。
便有仆从小声叫着。
“马公子求见。”
“这时候了才想起来见本少爷,哼!”欧阳靖闭眼,却是袖袍一挥,“将他请进来。”
“是。”
“当真是纨绔子弟……”便弯腰将地上的琴拾起放在身侧,两手揉了揉面庞。
将那张扭曲的脸柔顺了许多。
……
正是夜里。
青州陷入了黑暗中,唯有路边星点的长明灯闪烁着。
不知何时起,某处却是蓦地窜出一片明火,
染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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