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说的便是这春夏之时的长歌江。
陆路与水路不同,路上的风景也是不同的,陆路之上的风景是切实经历,细微之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这水路却是不同,长歌江水势湍急,舟行其中更是如同乘奔御风,长歌江两旁的风景皆是过眼云烟,只是略略一瞥,但却远比那细微之处皆可见的详尽要珍贵许多。
王元宝坐在船头,手中拿着一本颇为古旧的书细细翻看着,这是他那个便宜“师侄”沣水国首辅朱子枫送给他的,只是普通的圣贤书,但是最为珍贵的却是书中的注解。
读书最忌不求甚解,一字一句虽不必咬文嚼字,但是其中的精义却是万万不能混淆的,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样的人,很少,更多的还是需要稳扎稳打,慢慢领会书中的道理。
王元宝不是那种可以一朝顿悟的惊才绝艳之人,能做的,就只是稳扎稳打,朱子枫这本书,可谓是用心良苦,虽然只是一家之言,但也好过王元宝自己摸索,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读书人能领会的道理,很多时候都要为他们的眼界所局限,而朱子枫则是不同,他如今已经站在了权势的巅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注解的圣贤书,其中的人情世故,还有那处事道理,都不是那些皓首穷经的读书人老学究所能够比拟的。
其实朱子枫送的不止是王元宝一人,去终南书院读书的姜阿源和韩慎无论怎么说,都算是他的师弟师妹,同门,这做师兄的总不能小气不是,至于送的东西,王元宝不清楚,不过唐霞客倒是痛快,生生将朱子枫府邸中的最后一坛猴儿酒给磨了出来。
不愧是江湖人,这找酒的眼力见,王元宝可是学不来,不过王元宝养剑葫中的酒,却是也换了,沣水国都城出好酒,虽然没有招牌,但是醇厚的滋味,却是远比那诸城的烈酒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善恶相悬而不可实指。”王元宝念出了声,这渡船之上的,大半都是江湖人和行脚商人,而王元宝这样的江湖人装束的读书人,却是其中的异类。
长歌江是龙泉王朝版图之中流域最长的,三千里水路,贯通了龙泉王朝东西两方,互通有无,皆是靠着这一条长歌江。
唐霞客凑到王元宝身前道:“怎么样,这长歌江不错吧,建康京护城河就是从长歌江直接引水,而且这整个龙泉王朝山水神祗中,就属长歌江的水神娘娘官秩最为高绝,直接由皇帝册封。”
这些逸闻都是王元宝不曾听过的,姜阿源和韩慎也一副好奇宝宝神色,听着唐霞客讲着长歌江上的奇闻。
不过很快他们二人就被长歌江中的动静所吸引,一条条通体雪白的大鱼在长歌江中清澈的水中来回腾游,引得渡船上的人一阵惊呼。
长歌江中本没有这通体雪白的大鱼,皎皎洲与南瞻洲合并之后,原本生活在青衣江中的江豚便沿着这纵横万里的水路来到了这龙泉王朝的长歌江中。
王元宝倒是没有过分惊讶,其实邋遢天君谢宗师带着他来皎皎洲时就曾经见过这通体雪白的江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是书上的话,不过王元宝更多的,还是见得多了,不觉得怪。
“看,那里!!”
一个年轻江湖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块水中汀州惊呼。
渡舟上的众人顺着那个年轻江湖人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风平浪静的长歌江水之中,竟在那水中汀州掀起如同白练一般的波涛。
撑船的船老大
自然也看见了,连忙从船舱下跑上甲板,对着那腾起白练一般波澜的水中汀州跪下,不住地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水神娘娘息怒,水神娘娘息怒,我们无意冒犯,水神娘娘大人有大量,我们过了江之后,定然给您供奉三牲五畜还有香火,水神娘娘息怒……”
渡舟之上的行脚商人也跟着船老大跪下,不住地磕头祷告,无非不过是供奉香火和三牲五畜,而渡舟之上的江湖人则是不屑一顾,但却也是如临大敌。
行脚商人到底只是为了钱财,很是惜命,而刀尖舔血的江湖人根本就不信神鬼,江湖路上,有许多怪力乱神的事情,他们自然也是见怪不怪,只是这其中到底发生什么,却也还是让他们不由得警惕起来。
王元宝收起手中的书,将姜阿源和韩慎挡在身后,而唐霞客也凑到王元宝身边,望着那远处汀州上越来越近的白练一般的波涛。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王元宝自然相信山水有灵的说法,毕竟他身后的书箱里,还放着一位山水灵官的金身碎片,这不由得他不信。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这世间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是不少,另外,这山水神祗的体系,还有官秩,皆是儒家那些读书人弄出来,这着实有些讽刺。
山有神,水有灵,一座矮丘一般的山也有土地山神,更何况这千百里水路的长歌江?
渡舟的船老大和行脚商人不住地磕祷告却没有将那汹涌的白练波涛平息,反而愈发汹涌澎湃。
王元宝腰间的思无邪竟然也随着这汹涌澎湃的白练波涛轻轻颤抖起来,王元宝心中一凛,思无邪颤抖的时候,就是它兴奋之时,而能令思无邪兴奋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山水神祗的庙宇皆在山根水脉之处,这样便于掌控一方的山水气运,而这长歌江纵横千百里,掌握山水气运权柄的,自然不会只有龙泉王朝皇帝册封的水神娘娘一人。
山水神祗的体系,与世间朝堂之上一般无二,经过册封封正的神祗,就是这一方山水的诸侯,而下属的山水官吏自然也不会少了,而今这长歌江中汀州之上白练波涛之内的,便是长歌江水神娘娘下属的分掌水运的河伯。
渡舟不前,而那白练波涛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步步紧逼,向着渡舟汹涌而来。
王元宝默默扣住袖中的符,这是朱子枫所画的符,其中的符胆是以读书人胸中的浩然正气为基,比王元宝从那个死在灵官庙中的老道人身上搜刮来得符,品秩不知要高出多少。
渡舟之上的江湖人皆按住了自己的兵刃,怪力乱神的事,他们皆经历过,向这般的水上凶险却是第一次,虽然心中拿不定主意,但却是不能露出胆怯神色,人死鸟朝天,大不了就是做个水鬼。
而那渡舟的船老大和祈祷的行脚商人则是面如死灰,只要白练波涛汹涌而来,定然没有存活的道理,这可是长歌江江心,四周皆是皓淼烟波,唯一的汀州就在白练波涛之后。
隐隐约约地,白练波涛之中的阴影竟然愈发清晰,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甲纹龟!!
渡舟开始在江水中摇晃不定,年轻的江湖人早就吓破了胆,跟着那些行脚商人不住地磕头求饶。
“呸!没卵蛋的玩意儿!”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那年轻江湖人面若死灰的脸上竟然羞臊得通红,但他还是没有选择站起身。
江湖人最看中的就是一个勇,连卵蛋都没有的,不配走江湖。
就算此次能够安然无事,这个年
轻江湖人在江湖中,再也没有立足之地,这般软骨头,最是令人不齿。
而就在渡舟之上的众人严阵以待之时,长歌江汀州之上的云端中,两个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看着这江中一触即发的惨案,不置可否,只是作壁上观。
这不归他们二人管辖,长歌江千百里水路发生的沉船事故从来不少,但他们二人却早就习惯了,每年这长歌江中的水鬼们,都要找替死鬼,而被拉做替死鬼最多的,都是些玩水的孩子,若是能以于生产无用的江湖人与商人代替,何乐而不为?
所以,这云端的二人漠然置之。
他们二人起初之时,未尝不想管,但是这山水神祗体系之中的水太深,不是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能够掺和的,胸中热血冷透,剩下的也就只有漠然置之,以一换众,总比以众换一要好。
…………
渡舟之上王元宝将灵官庙中老道人禁锢山水灵官的符扣在手中,而思无邪的颤抖更是频繁,但王元宝却并不想让思无邪出鞘。
王元宝紧紧盯着白练波涛之中的阴影,头也不道:“唐兄,等会儿我喊的时候,你将他们二人带走,离得越远越好!”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唐霞客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凶险,点头道:“好,你且放心。”
姜阿源不由得担心起来王元宝,每次面对危难之时,她眼前的,皆是这个不甚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姜阿源竟有些痴了。
若说情感,总是这般,在心中种下的种子,总会随着这风雨时间的洗礼而成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波涛愈近,那些严阵以待的江湖人拔出了腰间的刀剑,一时间,渺小的渡舟之上,气机纵横。
昔年有钱王万弩射退江潮,那等的豪迈,仿佛在此刻充斥在了这些江湖人胸中,比之读书人胸中的浩然正气丝毫不差!
王元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索着符上凹凸不平的纹络,气府丹田之中的武运竟然丝毫不动,反倒是盘踞在胸口窍穴之处的灵气奔腾而出,向着手中的金色符而来,注入其中。
刹那之间,神圣却又有着些许空灵飘逸的气息自王元宝指尖骤然绽放!
而就在这时,那白练之中的阴影甲纹龟也泠然而至!!
“老君敕令!”
王元宝高声喝出金色符之上的四个古拙篆文,刹那间,金色符之上,不全的符胆竟然慢慢补全!
圣人威压,即使一分,也是圣人威压,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山水神祗所凭借的,是山水气运,而圣人十方无影像,六迹绝行踪,岂是会为山水气运所制衡的存在?!
金色符定格在了空中。
这长歌江上的光阴流水似乎在这一刹那而冻结,那云端之上的两个儒生惊恐万状的神情也定格在了他们的脸上。
而那寄托在白练之中的硕大无朋的甲纹龟如同给人扼住了咽喉,悬浮在半空中。
一道飘逸身影浮现在长歌江上,踏水而来,而这道身影的脸,却是模糊不清,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丰神如玉,飘逸出尘。
“这山水神祗,怎么腐朽成了这个样子,唉,记下,到时候拿去打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的脸正合适。”
说着,那道飘逸出尘的身影将甲纹龟随手一挥,砸入了汀州之中的巨石之内,随之而去的还有一道赤色符。
“唉,这道符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