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映着一地的雪光,有些晃眼。
青城昨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山庄庭院里,黛瓦树木间,都厚厚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连亭中湖面也结了一层薄冰,满院银装素裹,煞是漂亮。
然而,再美的风光在黄泉眼里都算不上是风景,于他而言,不过是些毫无生气的死物罢了,甚至比不上刀口饮的鲜血来的滚烫。
他手里拿着两封信纸,踏着一院雪景,目不斜视地穿过幽深的长廊,在公子门外停下。
他轻轻扣动门扉,踏进屋子后还特意在门口等了片刻,借着火炉的温度卸去一身的寒气,这才往里屋走去。
“公子,湖城那边回信了。”
容怜斜倚着美人榻,手中捧着一本古籍,看得认真。
雪白的手指翻过一页书纸,头也不抬的吩咐。
“念。”
黄泉恭恭敬敬地打开手中信笺,先念了容奴的回信,他的声音冷淡又严肃,同屋外的寒意相差无几。
“家主敬启。
承蒙公子挂念,老奴在湖城过的很好,身体也还算硬朗,不负公子之托,每日打理院落还算勤勉,盼着公子有空能过来小住。公子所问之事,奴本已准备送信上报,正逢公子相问,附上疏花小姐亲信,实述详情。
愿公子福泽万年。”
黄泉又接着拆了第二封信,扫了眼雪白的信纸,有些迟疑。
“嗯?写了什么。”
黄泉只得照着信上所书往下念。
“……皆已动身前往西北,叨扰多日,不胜感激。”
他扮成方旭的时候有同疏花接触过,切身见识过柳家那位如今的家主柳疏花的冷若冰霜,只是他没想到,那位姑娘,连留信都这么的……言简意赅。
比他还要冷酷几分,实在叫人汗颜。
容怜勾了勾唇角,像是想起什么,淡淡说了句:“冰雪疏花,人如其名。”
关于柳疏花性子有多冷,在江湖上也绝对是享有盛名之事,黄泉点头称是。
手中的古籍搁在膝上,容怜偏过头往窗外望去,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外的枝头上,压弯了枝条,积雪簌簌落了些,露出雪下的点点腊梅。
正所谓“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鼻尖也嗅到几缕似有若无的暗香。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容怜忽然开口,声音清冽而温柔。
“这梅花又开了……说起来,我有多久未出门了?”
“回公子,您六月底从湖城回来后,便再未出过门。”
“噢……”容怜点点头,收回了视线,淡淡吩咐道:“那去给我备点冬衣,我到西北散散心。”
“是!”
黄泉不敢违背容怜的命令赶紧应下,不过,对此有些犹豫,他站着没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公子……”
见状,容怜也没怎么奇怪,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淡淡地说道:“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西北去?”
“公子心思,自是缜密。”
容怜收拢了书册,单手托着下巴看着黄泉,自是一派优雅迷人。
“你可知,逐安是谁。”
容怜这句话,听上去有些不着边际,跟黄泉想问的问题毫无关系,然而,黄泉知道,容怜说话,向来是有理由的,既然这么说了,便是有缘由,他低头思索起来。
逐安公子么?
要说今年江湖上有什么大事,那不得不说起江湖各大世家结盟同入幻花宫一事了,虽然结局惨淡,各大世家几乎损失大半,从幻花宫活着出来的人没剩多少,不过悠悠众口,小道消息传得最是飞快。
江湖上关于逐安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说是有一少年名唤逐安,医术高明,负剑而行,俊美无俦,温润如玉,却不知出处,师从何人,不少世家想招纳此人。
江湖中忽然出了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年,不过短短一月,已然惊艳于世,名声大噪。
忽然提起他,能联想到的只有他的一双妙手了。
黄泉推测道:“公子此行,是想找逐安公子寻医?若是如此,那何须劳烦公子天寒地冻往西北苦寒之地跑一趟,属下去把逐安公子请回青城来。”
容怜笑着摇摇头,“欸,世人只知他医术高明,却不知他师承何人。说起来,那位可不是谁都请的动的。”
黄泉一愣,容怜这么一点拨,他自然想到了所说之人是谁。
当今世上,要说医术,没人能比得过医仙忘忧,公子身体抱恙,他跟碧落自然也去请过多次,然而都被以无药可治回绝了。
没说不能医,只说没药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越发往各地找血参找的殷勤。
若是有药,医仙便肯定能医治好公子的病。
见黄泉想通,容怜接着说道:“你想的不错,逐安正是忘忧座下亲传弟子,既然医术一脉相承,忘忧能医,他便能医,再说我同逐安又有几分交情,找逐安帮忙岂不更好。在青城待久了,也想外出找朋友散散心罢了。”
闻言,黄泉恭恭敬敬点头称是,“难得公子有兴致,外出走动自然是好,属下这就去准备。”
他刚准备退下,只听见容怜又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的像是梦呓,“……不然也不会特意送药过来了。”
他没怎么听清,又问:“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去办吧。”
见黄泉退下,容怜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一旁矮几上放着的木盒里。
看着那味黄泉跟碧落各地百寻不到的血参,他忽然嗤笑一声。
○
大约,太过聪明不见得是好事。
黄泉碧落猜不到是谁送的药,甚至派人去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容怜却很容易就猜到了。
这血参的确珍贵难寻,不过有一个人想要,肯定便有办法找到,那就是忘忧。
不论他忘忧山上原本有没有,医仙想要,自然有人会双手奉上。
毕竟,求他治病的人小到贩夫走卒,大到王公贵胄,应有尽有,别人不能医的,找他肯定没错。所以,血参再珍贵又如何,他想要血参做报酬,自然有人愿意忍痛割舍。
虽然能猜到是忘忧送来的药,然而忘忧既不肯当面送来,又不留下任何身份痕迹,那么,想请忘忧替他治病自然也不可能了。
哪怕是装作不知道是他送的,拿着药引过去,忘忧也不会出手相帮,索性就不去了。
他得了药终于能治好顽疾,也没怎么觉得高兴,只是因为,隐约能猜到忘忧为何赠药。
虽说是故人寄来的情分,于他却有几分恼怒。
那位同他有一面之缘,交换过心情的故人,终归就这么抱憾离世。
他那时给忘忧写了信,一封信言简意赅写得毫无感情,不为别的,他总想着,有忘忧在,朔月总归不至于因为一点毒就这么去了。
然而……朔月走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真的成了最后一句话。
每次站在那条回廊上,他总觉得还看得见那人的影子。
最后一个认真至极的眼神,同他郑重其事的告了别。
再见啦,容怜。
然后抛下这红尘滚滚,撒手而去。
诚然,恩恩怨怨已然成了纠缠不清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他不过是个旁观者,无权更改那人的决定。
甚至,都没办法说一句,是朔月太固执,还是忘忧太迟钝。
说起来,朔月这人,大约就是活的太明白。
以至于,明白的太过了,所以觉得活下去也就那样了。
而他不重生死,说起来跟朔月坦然等死有何区别。
之所以跟朔月成了故人,大约便是,他心性凉薄,太过聪明,哪怕身患恶疾,只身一人仍旧站到了顶端。
然而,高处不胜寒,这偌大的山庄,容家一脉,只剩他一人。
治好自己的病又如何,是那人送来的药又如何,对于朔月,终归是意难平。
这药,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