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有一种鸟,名叫渡鸦,是一种全身漆黑的鸟,也被叫做死亡之鸟。
与尸体为伍,与死亡为伴,在西北这样时常有战事爆发的大战场上,死亡乃是家常便饭,两军相战,死伤无数,一旦出现人类的尸体,就必定会出现争抢尸体腐肉的渡鸦。
它们成群结队,混群游荡,黑压压如同乌云压顶,身型和鸟喙比一般鸟儿都要大上许多,爪子也更为锋利,这让它们能更好的撕开猎物皮毛,吞食腐肉。
哪里有渡鸦,哪里就有死亡。
所以,渡鸦成了一种不祥之兆,死亡之鸟,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西北靠近坞城的沙漠里,有一群人占据着一方绿洲,他们统一黑色着装,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像是一支正规的小型军队,他们聚集在此却是为了犯罪,嚣张跋扈,肆意抢掠,不管是路过的商队还是在绿洲零散聚居的百姓,都遭受过他们的侵扰,甚至还攻击坞城的驻军,像是一群驱散不绝的渡鸦。
所以,住在这里的百姓愤怒地把这群沙匪叫做渡鸦贼,以表示这群沙匪所过之处,哀嚎遍野,沙匪们却觉得这名号格外响亮,身体力行地贯彻着身为渡鸦应该带来的不详,越发猖獗,成了沙漠里跟风沙齐名的一大害,甚至比沙尘暴还要叫人害怕,无恶不作,骇人听闻。
这群沙匪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听命于一人,沙匪首领,一名刚过知命之年的独眼男子。
传闻里这名独眼男子喜怒无常,性情阴冷古怪,暴虐无常,甚至有传言说他没了的那只眼睛是他自己发疯给挖掉的,可见其骇人程度。
就是他指挥着手下的沙匪们肆意抢掠,戏弄百姓,偷袭坞城驻军,不免叫人猜想,他同坞城的万将军之间有什么过结,所以才一直盘踞在沙漠中作乱犯上。
他出现的时候就在虎威将军战死后的半年里,都传说是因为以前的他忌惮林将军的铁血手腕,不敢作乱,林将军一过世,他没了顾忌,摸透了新上任的万将军的性子,根本不把万将军放在眼里,开始肆无忌惮地作恶,成为沙漠一害。
十几年里没人还记得他的本名,所有人都直接用渡鸦代替了他的名字。
有道是,黑云压城,渡鸦成灾。
○
沙漠虽然干旱缺水,却仍有阴雨天,只不过极为稀少罢了,绿洲的雨天更多一些。
每次绿洲里下起雨,屋檐就会开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珠,像是有人在塞外的冷风里,吹奏起一只江南温软氤氲的小调,他被挖掉的那只眼睛空洞的眼窝就会隐隐作痛,叫人心烦。
天还未亮起,他躺在床榻上,却已经入不了梦,翻来覆去,又想起昨天白日里见到的那个拦路的少年。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少年手
里握的那把剑。
看清那把剑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哪怕已经匆匆相隔十几年,那把剑的模样却像是一个染血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那把剑的模样,剑身通体银白,中间有一条墨绿的长线,剑柄和剑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之所以会那么熟悉是因为,这把剑曾经属于一位将军。
这把剑很像他的将军一样,明明出生江湖草莽,却待部下士兵们亲和得不像话,连名字也不像是西北的凄寒风雪,带着些南方茵茵垂柳的柔软。
林景芝,他的大将军。
他追随着的,唯一承认的大将军。
虽然那少年所用剑法同大将军用的剑法毫无半点相似,可是那把剑他绝对不会认错。
所以,当那把剑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震惊,喜悦,还有悔恨。
那么,这少年是谁?
当年被送走大将军的独子?
如果是,他如今长这般大了吗?
这些念头在他心头反反复复地翻腾,他再也躺不住,黑暗里他翻身坐起,随手披了件衣服。
睡时褪下的眼罩静静摆在床头,他的右眼被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疤贯穿而过,不见瞳仁,只有一处空荡荡的眼眶,爬满了结痂,刀痕处的肉纠缠在一起,显得有些骇人,硬生生毁掉了那张坚毅刚劲的古铜色脸庞。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晦暗,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发心烦。
过了会他整装完毕出了门,一个值夜的手下正在廊下打瞌睡,被他推门声惊醒,匆匆揉着眼睛跑过来。
“老大,你要出去吗?”
渡鸦看着面前这张对他恭恭敬敬的年轻面庞,有些面生,像是新来的,被派来守夜便一直老老实实守下廊下,一侧肩头的衣服已经被夜雨打湿,浑身带着寒气。
他伸出手按了按小沙匪的肩头,声音干涩,像是冬天西北肃杀的空气,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低沉阴冷,让年轻的小沙匪心里不禁一颤。
“嗯,出去一下。夜雨凄寒,当心染病,今天就先到这,回去睡吧。”
“啊?是!是!多谢老大!”
听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小沙匪有些受宠若惊,然而从前辈那知晓这位被称作渡鸦的头领素来最是讨厌不守规矩之人,小沙匪不敢违背渡鸦的命令,恭敬地行了礼就退下了。
他无端叹了口气,在廊下站了一会,才顺着长廊走到前厅,牵上了他的黑马,只抓了一件雨蓑衣披上,利落地翻身上马,身体崩成弓状,冒着细雨冲进了尚浓的夜色里,冷风裹挟着雨丝落在他的脸上。
马蹄声急,喋喋有声,踏开一朵朵水
花。
像是那一年,他的大将军骑着马朝着他奔来。
十年如一梦,将军尸骨寒。
○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活物了,肆虐的洪涝退去后,地面只剩下一片狼藉,眼前能看到的事物都被泡得发涨,房子也好,草堆也好,人也好,都一样。
他躺在一地尸体里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脑袋,嘴唇已经干得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脸上蒙上一层灰败之色,咽口水都难,唯一能做的就是半死不活地睁着眼睛。
是啊,泡得发涨。
他的爹娘就死气沉沉地垫在他身子下面,被洪水泡得发涨发粉,用肉身为垫托起他,让他得以苟延残喘,他们却已经在大水里失去了呼吸,突兀地瞪大着眼珠,脸都被泡得变了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几近灰败的腐烂气息。
尸殍遍野,了无生机。
他要死了吗?
大家都死了,他也会死的吧……
彼时他不过九岁的年纪,他的家乡也不在那终日黄沙漫天恶风呼啸的西北,他出生在温柔似水的江南东边的一个小镇上。
早些天镇子里的大河河口决堤,发了大水,毫无预兆的天灾瞬间吞噬了这个小小的镇子,呼啸着奔向更多的地方,泥黄污浊的大水冲倒了房屋,吞没了尚在睡梦之中的人群,毁掉了他的家,将命比纸薄这四个字刻进他的骨子里。
一场天灾能瞬间夺走无数人的生命。
能把希望寄托给谁呢?
不过是一个偏僻的小镇,没人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至少,那些上位者眼里,他们的命如同蝼蚁般轻贱。
他年纪小却也是知道的,江南东部地区发了洪涝,这样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最高位那人的耳朵里,加急的折子一批,救灾的钱财粮食就会快马加鞭地往东部地区送,那就是灾民们的希望。然而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蛀虫官员根本不在意百姓们遭遇了如何噩梦,拔下来的赈灾钱财一层一层往下传,每层都克扣掉一点,等送到灾区,拿来救济受灾百姓时,那笔钱粮早已经所剩无几,然后为了完成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做做样子去救济大一些的受灾不严重的城镇,让那些尚且活下来的百姓们受到朝廷官员施舍的小恩小惠,却还以为是天大的恩情,虽然是佯装,至少还有人肯管,而他们这样偏僻的小村子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根本没人会在意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不然为什么他在洪灾过后已经三天时间了,还一个人躺在死人堆里呢?
他没有力气爬出来,活下来的人也没力气来救他,这样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而已。
他就要死了吧。
这么想着,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下一下踩在
他的心坎上,耳边朦胧间响起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
“所有人听我指挥,一定要仔细搜寻附近还有没有活着的百姓,把幸存者带回来送到避难所。”
“是!”
那人手下的士兵整齐划一的行了军礼,四散跑开。
隔得有些远,说话朦胧难辨,他却意识到什么。
是谁来了?
会来救他吗?
如果救下他,他可以喝上一口清水了吗?他真的快要渴死了。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他觉得心脏突然跳得用力了不少,张张嘴想发出点声响,好引起这人的注意,可是喉咙干得快冒烟,他尝试了好几次,却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
他躺在爹娘的尸体上,身体僵硬浮肿,眼睛半天才缓慢地眨动一下,看上去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在他视线里的墙头,似乎落了一群黑鸦鸦的鸟,望着他兴奋地交头接耳。
那是死亡之鸟,这里有很多尸体。
想来那个人也是这么想的,在他附近转来转去,却没有一直发现他。
他就在这里啊!
他还活着!
能不能救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