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可是吹了冷风?”逐安低声询问的时候,发现万邦又没有说话,盯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逐安手下的动作微不可查的停了一瞬,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自然,又接着礼貌地唤了两声。
“将军,将军?身体不适吗?”
“嗯?哦,是,是吹了。”
万邦抬手揉了揉眉心,掩饰自己方才不慎流露出来的探究。
内心有了几分定论,似乎没什么相似之处……不,有的,这少年的眼神,不得不说,的确跟忘愁夫人有几分神似。
逐安像是无所察觉他的视线,收回了手说出诊断结果。
“嗯,我想也是,不过将军身体并无什么大碍。脉象浮紧,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所以才会发热恶寒,乏力厌食,肢体酸痛,鼻塞声重。我给将军写一副药方,等会叫人煎汤药送来,每日分三次服用即可,连续服用几日即可痊愈。”
“嗯,多谢。”
万邦笑着道了谢,看着逐安从药箱里拿出了纸笔,端端捏着笔身蘸了蘸墨水,不急不缓地落笔。
荆芥、茯苓、柴胡、甘草……一连串药名。落在纸上的字迹,清秀而有风骨,行云流水,如山间云烟。
很漂亮。
万邦盯着那些字忽然开了口,“小公子,师承何人?”
逐安写字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向万邦,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眼里露出一丝自然而然的疑惑。
万邦察觉到自己似乎失言了,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字很漂亮,想来经常练习,所以有几分好奇,是哪位先生教出你这般弟子。”
○
将军帐中沉默了一瞬,万邦显然在等着逐安回答。
逐安脸上带起点温和的笑意,轻轻放下了手里的笔,温煦回道:“真要说起来,将军可能问不到结果。”
“这是何意?”
“是这样,家师心性孤僻醉心医术,素来隐居山林不肯入世,世上之人也都鲜有人知其名,所以算不上什么大家,将军远在西北,便也是不曾听闻。”
逐安声音清冽,掷地有声,神色不见半分作伪。
初次见面时,他回话就是这样,淡然又从容。
万邦点点头,生出几分感慨,“原来如此。说来,世上之人千千万万,能摈弃浮华,静下心来钻研的却不多,想必入世定是一代妙手之名,也怪我孤陋寡闻了些,不过,教出你这样的弟子,如此也不难想象那位先生的风采。”
闻言,逐安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以示谢意,“多谢将军赞誉,也替家师谢过了。”
万邦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很能理解逐安的话。
这么想来,医师的性子都有几分沉稳罢了。毕竟对旁人而言,岐黄之术算不上多有趣,甚至天然带着几分清冷气。
再说,一辈子投身医理的人实在太少,不然,也不会连西北军医一职都只能靠朝廷分拨医师下来任职,医师在西北太少见了。
所以,他们认真起来神似的眼神也能解释得了。
这位小公子跟忘愁夫人应当没什么瓜葛。
是他多心了吧。
不过现在的自己,思虑未免过重了点。
正想着,逐安却又主动开了口。
“说来,晚辈下山游历,也是家师之愿。”
“哦?”万邦倒是蛮有兴趣,多听一点他的事。
所谓,祸从口出。
很多人心里藏着事的时候,同旁人相处时,很容易就会沉默不语或者避而不谈,便是因为多说多错,要想不留下任何让人能追寻的蛛丝马迹,最好的法子就是少说话。
既然逐安愿意说,他自然不会拒绝。
“不知将军可有听闻过医仙忘忧之名?”
万邦笑起来,回道:“小公子可不要小瞧了本帅,医仙忘忧子之盛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确实如此,忘忧医仙之名传遍天下,很少有人会不知道他。
逐安没有正面回答师傅是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想撒谎了也不想直说。
再说,忘忧忘愁,本就是一对师兄妹,此事天下皆知,他若是真的答了师承忘忧,又千里迢迢奔赴西北,也就等于直接摊牌了。
他现在还无法确定,万邦的立场,不能冒险。
逐安笑着鞠了一躬,温言回道:“晚辈岂敢小瞧将军,提到这位医仙忘忧先生,是因为这位先生乃是家师心中憧憬之人。唔,此言不妥,不止家师,于晚辈也是,我想天下医者皆是如此。”
“确实。”
“家师性子实在孤僻,不喜外出,所以才将我遣下了山,命我四处游历行医,希望晚辈碰碰运气,能有机缘遇到忘忧子先生,若是能得其一二指导之言,更是终身受益之事,也算带家师夙愿而行。”
“原来如此。”万邦点点头,懂了逐安的意思,笑着接道:“不过,小公子难道未有耳闻吗?忘忧子住在东边的樊州附近。”
“欸?”逐安眼里有过惊异,好奇地追问道:“真的吗?将军莫怪,晚辈并非质疑将军,只是说来惭愧,晚辈之前一直待在师傅门下学习,外界消息闭塞,不知道此事。师傅同我说,忘忧子隐居于山,很少有人能请得动,行踪难定,至于隐居之处也各有分说,冒昧请教将军如何知晓?”
逐安一句话就把万邦给套进去了。
不过,他的问题倒是勾起了万邦的一点回忆,许是生了病,思绪颇多。
万邦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下坐姿,舒了口气才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少见的沙哑。
“估摸着你的年纪,应当不知此等旧事。小公子有所不知,这忘忧子乃有一同门师妹,名为忘愁,同忘忧所修医术自然同出一脉,在民间也极负盛名,因为去的早,现在已经鲜少有人提起。不过,在西北却不是这样,知道为何吗?这位夫人曾……曾在军中任职为医,在军中颇有声望,若说,忘忧子是天下医师中的翘楚,那么这位忘愁夫人便是独占西北魁首。”
万邦顿了顿,目光里那种阅遍风雪的沧桑感又弥漫上来,叫人看出一丝……沉重。
“不过,真是可惜了,早早就去了,跟她的夫君一起,也就是……当年的大将军啊,唉……”
逐安听不懂他这一句叹息,那样的复杂,他似乎不明白。
这样的语气……
还没等逐安答话,万邦回过神来又笑着打断了自己的回忆,“瞧我,说的有些不着调了。因为那时我便在军中,同那位夫人有几分交情,她时常往樊州城寄信,说是写给自己的家人。不过,她家中并无血脉亲人,只能是写给自己师兄忘忧子了,所以我才确定忘忧子在樊州城。不过,转眼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也许换了地方也不得而知了,忘愁夫人去世之后,书信往来也就断了。等忙过这一阵后,你不想留在军中了,可以前往樊州城找找。”
“……原来还有这等人物么?”这些事,他都知道,他想知道的事却始终没有个结果,逐安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然而,说出来的声音,却毫无波澜。
收敛心性么?为了不伤忘忧的心,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做这件事,想要隐藏情绪,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是啊,那时候……”
天下有位守护神守着,兵马强盛,边境四邻无人敢犯,朝堂清明,上行下效,百姓昭和,是人人渴望的盛世。
可是啊,这天下,终归是那人的天下……
万邦没再说下去,把话题带了回来,一扫方才神色笑道:“憧憬归憧憬,没遇到医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见你师傅教的就很好。”
眼看是不会再说什么了,逐安没再多纠缠,跟着移开了话题,“多谢将军肯定。”
○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有其他将军来找万邦议事,逐安放下写好的药方,站起来又叮嘱了几句。
“将军服药后可喝些热粥或热汤,微微出汗,以助药力驱散风寒,还有,虽然将军身子骨健壮,不过还是注意保养,多穿一些,寒风伤身。”
“嗯,本帅记下了。”
“那晚辈告辞了,若是将军身子还有任何不适,请及时告知,晚辈定当尽心。”
万邦站起来笑道:“有劳了。”
逐安拿起药箱,对着万邦颔首示意,同刚来的将军点头打过招呼,走出了将军帐,步伐从容,不急不缓,如来时一样。
他站在帐外,听着帐里的说话声,只觉得一股冷风袭来,天边的光似乎格外遥远,总是透露着一点有气无力。
方才两人的谈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然而,逐安心中明白,就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言语间的交锋往往比刀光剑影更加危险,杀人不见血。
万邦在试探他,他也在试探着万邦。
他每天同士兵们接触,消息来源很广,军中的传言自然知道不少,可是知道了也得假装不知道,他不能评价什么,也不能去表露什么。
他听到自己被冠上了母亲的名号,心里有着自豪,那么多年了,还是有人记着她的医术,记着她的好,然而更多的是,苦涩。
那个人是他的母亲,是他的阿娘,他却根本没办法说出口。
万邦问的问题,是在试探着逐安,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起码的戒心也好,还是怀疑他也好,万邦什么都没问出来。
逐安也在试探着万邦,因为他的身份实在特殊。
军中将领调动实属正常,但从他的父亲虎威将军死后,只上任了一位三军统帅,就是万邦。
那么,逐安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毕竟,林景芝一死,万邦无疑是当时看来最大的受益者,取代了林景芝的位置,成了众将之首。
如果,是因为夺权,所以设计害死了父亲的话,那么,很多事也能解释的清楚了。
动机算是有了,可是……
万邦的反应太奇怪了,不像是一个夺权者该有的铁血。
他的眼神更像是,充斥着无力。
逐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