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富贵?封侯拜相?”
逐安深吸一口气,“你以为你在作践谁?这些东西很稀罕么?还是说,你可怜到只剩这些东西了?”
“难道你的心里不渴望这些东西么?你心里不渴望的话,你到军营来做什么?不正是想追逐功勋么?承认了也没什么的,这是人人都想要的,拼命争夺着的,孤都可以许诺给你啊!”魏丰本想伸手挡开长情的剑锋,被人用冷冰冰的剑刃搭在喉咙上威胁,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然而,在逐安恶狠狠的目光里,魏丰竟抑制不住自己心底的几分心惊胆战,他指尖一僵松开手也逐渐噤了声,他发现是自己的话激怒了逐安。
锋利的剑刃再次割破了他的脖颈间的肌肤,汩汩冒着些温热的血液,一阵刺痛无比清晰从伤口处传来。
显然面前这个少年起了杀意。
逐安会杀了他!
可是,身为帝王,固执的尊严让他实在喊不出来一句,别杀我,亦或是饶了我。
他有他的尊严,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
可是,拉不下脸来求饶,却没办法控制住身体最真实的反应,他在发抖,他在战栗。
他只能浑身颤抖着,喘息着,瞪向逐安,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
面对死亡的时候,哪怕是一国之君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不是跟一只蝼蚁一样,死亡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他随时会死。
这个少年对他提出的条件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甚至越发触怒于他,加快了他毫不犹豫地动手,取走他的命。
他选择了屈服,垂着眸子盯着剑刃上的刻字,从未离开过他心底的那两个字。
“你要是现在动手弑君的话,你也没办法活着走出去了!”
门外的御林卫会奋力绞杀他,整个军营都会视他为敌,哪怕他逃了,他也会背负着弑君的重罪,受到天下人的骂名唾弃,人人喊打,得而诛之,朝月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闻言,逐安竟低低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魏丰瞪着他,像瞪着一只怪物。
“怕?”他俯下身子靠近魏丰,紧紧盯着魏丰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无比如同醇酒的眼睛,终是被沉疴的桎梏搅扰,变成了一汪幽幽的深潭,“是我怕了,还是你怕了?”
魏丰沉默了,这样的威胁无异于是在吐露他心底的害怕,这问题魏丰不用想也能答出来,是他在害怕。当然,也包括了逐安对他那句威胁的回答——逐安根本就不在意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他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后退。
逐安手下猛地用了些劲,脖子上割开的伤口越来越痛,像是要这样一剑直接割掉魏丰的脑袋。
“你也会感觉到害怕?”
魏丰压抑着喉咙里快要溢出声的惨叫,脸色惨白,形容枯槁,没了初见时那样威严厚重的仪态,明白不管现在他怎么说,哪怕是把重重诱惑摆在逐安面前,也根本无力回天,他还要他怎样呢?跪下来摇尾乞怜的哀求他么?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逐安很显然是杀意已决,魏丰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心底除了对死亡深深的恐惧之外,竟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释怀。
也是,十几年了,也该做出了断了,这件事已经在他心底压了十几年了,多少次午夜梦回里,他总会因为滚滚往事被惊醒,总觉得那一把长情的剑锋始终悬在他的脑袋上,摇摇欲坠,切肤入骨。
现在,真的感受到了那股冰冷。
○
等了会,那把长剑却迟迟没再落下来。
他睁开眼睛,对上了逐安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那样充满冰冷恨意的眼神。
逐安说:“你真叫人失望。”
他本以为复仇向来只有杀戮与鲜血,可是他现在才发现并不是。
“像你这样的人,一剑杀了你,是不是也遂了你的意?解脱了你?”
“……”逐安把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情绪看了个通透。
“看到这把剑的时候,想起往事的时候,你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我……”有过吗?
“你没有!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不然如何能捂着这事捂了整整十六年!今天我是能一剑就取了你的性命,可是有用吗?背负着的血债就这样能偿还得清吗?就这样杀了你,实在太便宜你了。你痛快了,我不痛快。你的命我随时可以取走,所以,你最好是永远带着心惊胆战的恐惧活着,日日夜夜,不得安息!”
“我要你跪在我父母坟前好好的悔过!”
“今天,我不杀你,甚至还要去赢下这场战争,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畏惧你的权势,也不是因为你说的荣华富贵叫我动心,更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我只是在同情你,觉得你可怜,叫人失望,叫人作呕!”
他以前甚至想过,在众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像父亲那样的英雄,怎么也该是轰轰烈烈的死去,也算没有辱没了一生侠义之心。
可是,怎么会如此心酸的踏上了一条末路?
他心里除了滔天的恨意,竟还有道不清说不明的酸涩与痛苦。
“我要叫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别因为自己的心思龌龊,就把每个人都看成是同样的人。
父亲所求,不过天下太平。
之前是那样,现在也是。”
逐安冷眼看着景帝从凳子上滑坐到地上,神色震动而复杂,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谎言虚假编织起的温室里,被狠狠抽了一耳光,打破了他的自我欺骗。
他看着逐安,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的害怕也好,悲痛也好,还是那种若有似无的怀念也好,释然也好,此时都怦然炸裂,汇聚不出来一种完整的情绪。
逐安拔回长情,转身往外走,任由剑锋上的血迹滑落。
魏丰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湿热的水渍。
○
逐安回到营门口的时候,织梦已经坐在马上等着他了,身旁跟着代替容怜来的黄泉,跟着杜骆斌,万昭和,还有许许多多的将领士兵,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带着沉重又殷切的希望。
看到他的时候,织梦什么都没问,仍像往常一样笑起来,笑容温暖而明亮,她要同他一起,上阵杀敌,同他一起,并肩作战。
她将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如同他的母亲那样。
在他眼里,这是世上最好看的笑容。
“哥哥。”
“嗯。”
织梦笑着向他伸出手,“回来了,那我们就出发吧!大伙都在等着你。”
逐安迎着尚未褪去的寒意,迎着呼啸的寒风,像是踩着落雪,踩着岁月,走向织梦。
他四下环顾,每个人都注视着他,熟悉的,陌生的,各种各样的面庞,却有着一样的眼神,赤诚而又信任,像是在等待着他开口讲点什么。
那样炙热的目光一寸寸点燃着他的血液,他翻身上马,从腰侧拔出佩剑,高高举起。
父亲把这把剑起名唤做长情,或许,那便是一位铁血的将军对妻子,一腔毫无保留的滚烫爱意。
而对于他而言,长情更像是一条一直该走下去的路。
“所有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我们的脚下是先辈们累累的尸骨,前方是搏命厮杀的疆场,为逝者默哀,为生者奋战,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化作敌人身上的伤疤!”
“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为何而战!”
“我们,绝不后退!”
朝月国史记载,嘉禾二十二年,腊月三十日,岁末除夕,朝月与匈奴于五里原爆发大战。
随着新旧年更替,新年历开启。
嘉禾二十三年,元月一日,新年伊始。
朝月军苦战一夜,终迎来大捷,退敌于五里原外,史称,岁合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