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短短一夜光景,便可叫一人成长蜕变。
大约人总归是要成长的,直到尝遍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百味人生,是否才可明晰脚下的方向?
有时候这样的变化是猝不及防的,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汹涌着破土而出的竹笋,带着几分触目惊心。
军中所有人都发现,那个曾经总是带着温煦笑意的少年,变了。
像是一夜之间,褪去了一身春风化雨的温吞,带上了几分尖锐凌厉,越发耀眼,也越发叫人难懂。
有道是:万事藏于心不表于情,千言于魂而不表于口,喜怒不形于色,行事不动如山。
他的脸上很少再出现笑意,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真心,再也没有过,一双眸子犹如深潭遇雪,温柔消弭,冷峻之色甚浓。
从银蛇关回来后,他在织梦帐中枯坐一夜,像是曾经她玩笑里那样,入定的禅僧。
而后埋首于案桌,沉默地处理着军中的事,有时候掌灯达旦,彻夜不眠,好像变得更认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而军中不少士兵也发现了,那位红衣的姑娘忽然不见了,像是远行而去,不辞而别。
没人敢去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更大的灾祸即将来临,匈奴欲屠城的消息在军中飞速传开,无异于如同平地起惊雷,军中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这样的心情,亦或是来自于对百姓安危的担忧,对国家未来的不安,亦或只不过是对自己能否活下去的忐忑,能否见到明日太阳的恐惧。无论哪一种,都是一种揪心的折磨。
这样自顾不暇的时候,谁还能去担忧旁人呢?
○
“元月十日,贪狼星动,战事将至。”
笔尖蘸着墨,在纸上游走。
根据前线最新的密报传来,匈奴预定于第十日起兵,而今天已经元月初七了。
只剩下不过短短三天的时间。
三天后,决定着坞城上万百姓的命运。
大约很多士兵不由自主一遍一遍幻想过那个场景——黑夜的暮霭还未彻底散去,空气犹带着寒意,坞城的百姓尚在酣然睡梦之中,而此时城外,无数身上捆满火药,眼神如炬,慷慨赴死的匈奴人会前仆后继地试图翻越那堵高不可攀的城墙,像是撼树的蜉蝣,不断推搡着,奔跑着,毁灭着,然后便是一城生灵涂炭,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来自异国的胸膛,被炽热的火焰拥抱着,炸成天边一朵朵灿烂的红霞,像每个新年的璀璨烟火那样,美不胜收。
还没发现死亡正在逼近的孩子们从睡眠中惊醒,兴奋地凑到窗边去张望,笑着说道:“看,是焰火!”
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悲剧,特别是这群保家卫国的将士。
浩劫当头,时间紧迫,压力如山,负重前行。
急坏了西北大营的众人,如何应对的法子,诸位将军商量了许久,仍是没个定论,甚至还同随行景帝御驾而来的文官们吵了起来。
文臣们虽然调兵遣将不行,不过国难当头,总得出分力,他们便也挤到将军帐里议事。
人多口杂,众说纷纭。有考虑百姓安危的,有考虑兵力补给的,甚至还有考虑天气的,要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要么盲目自大,行事冒进,辩得不可开交。
这样一来,还生出几丝暗戳戳较劲的嫌隙。
许多将士哪怕征战沙场多年,经验丰富,碰上敌军这般毫无头脑同归于尽的“笨”打法,也显得格外棘手,没什么头绪,再被这群平日里待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议事的文臣一掺和,更是施展不开,束手无策,便嫌他们文酸啰嗦,一通废话又臭又长。
从帝都来的文官们又觉得这群五大三粗的蛮汉子只会打打杀杀,根本不动脑子,除了武力什么都想不到,提了一些根本不切合实际的法子,甚至还有和亲这类的,被武将们一顿破口骂怒,痛斥毫无节操,唇舌之战同骂人还是有着极大区别的,他们岂会是这群终日厮混在军营里将军们的对手,被这群粗鲁人骂的面红耳赤。
文臣武将,想法终归有些微妙的偏颇,于是对着骂来骂去,一个可用的法子都没有。
逐安坐在将军帐里写东西,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争吵,一言不发。
甚至没对他们的争吵发表任何意见。
如此,有几位将军心里犯嘀咕,想着得另寻出路,当臣子的不行,便指望上皇帝。
便去求教景帝。
规规矩矩地通报进去了,结果景帝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连脖颈的皮肤都没有露出来一星半点,也不知是不是畏寒还是怎地,坐在案前沉着脸审视着军报,御帐里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那些折子,他每天都在看,可是究竟看进去多少,无从得知。
毕竟他没什么表态。
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大圈,眼下有些淡淡的乌青,似是夜里睡得并不好,可见御体欠安,也不见过的比他们舒坦多少。
几位将军不免在心里嘀咕,若是无事,陛下何苦来西北这般折腾?
他眉间的愁云是在为朝月的未来发愁么?
他们忍不住猜想着,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这位帝国的主人,褪去高高在上的姿态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大概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内心深处已经惶恐不安,他的皇位,他的江山社稷,正在风雨飘摇之中摇摇欲坠。
这种恐惧,切肤刺骨。
也叫他们不敢越发放肆。
放在平时,若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景帝势必要发一通火,怒斥臣子是一帮酒囊饭袋,或者拍着桌案,挥斥方遒,指挥着部下如何反击,最少是绝不能丢了朝月国的脸面,非得在战场上讨回点什么来,低声下气求和更是痴人说梦。
将军们躬着身子静静侯着景帝下达指示。
可是,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再没有如往常一样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他像是迟暮的老者那样,静静的坐着,敌军打到门上来这样大的事却连脾气都没发,目光里带着几位将军看不懂的沉重,像是聚了一团灰败的阴云。
景帝说:“战事万将军不是指定了人么?来问孤作甚。”
几位将军只好悻悻而回。
连景帝都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或者,有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与其说是没法子,不如说是根本没花心思去想。
当然,谁也不敢这般妄加猜测,只道君心难测,众人琢磨不透帝王的心思,等景帝下达命令的事,也只得作罢。
眼看离十日的期限越来越紧迫,大有火烧眉毛之势,西北大营里像是笼罩在一层愁云之中,就连巡逻的士兵也都是一脸肃穆,脚步急匆匆走过,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平日里的玩笑话都开不起来了。
浩劫的阴影掠过上空,投下青灰色的羽翼,覆盖在眼睑上,只剩下忧心忡忡与绝望。
○
难道真的没办法避免朝月面临如此大的灾难吗?
所有人有意无意都把目光放在了逐安身上。
每个人都隐隐期待着,逐安能像以往一样,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或许,只有他能想出办法。
可是逐安根本不着急,脸上也不见什么惊慌,像是这一场浩劫同他毫无关系,叫众人有些纳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经有了法子,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
杜骆斌端着饭,走进帐中,轻声劝道:“公子,休息会吃点东西吧。”
逐安埋首于案上,只淡声说:“先放那吧。”
杜骆斌走到一旁,看着之前早些时候拿来的饭菜,已经冷却,一口未动,无声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