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后,人间渐凉。
枫林向晚,一辆青帷马车轧着山路,往屏山深处驶去。
赶车的是一个身着青衣,模样俊俏的少年,他旁边,还坐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年纪看上去与他一般大,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野性的气息。
青衣少年用肩肘拱了拱棕发少年,嫌弃道:“坐过去点,别歪在我身上。”
棕发少年挪了挪屁股,亦嫌弃道:“稀罕,若不是小狐狸不理我,你以为小爷我愿意闻你这满身的臭汗味。”
青衣少年正欲再说,青帷布帘被掀起一角,从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左右瞪了瞪,小声道:“别吵了,少主好不容易睡着了。”
棕发少年一见到这个圆溜溜的小脑袋,顿时眼冒精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将他从马车里拎了出来,抱在怀中,喜笑颜开,“小心乖,让哥哥抱抱。”
这三岁小儿,正是狐妖郁兰夫人的儿子小心,而抱着他不撒手的棕发少年,自是那头魔狮无疑了。
小心正欲大喊“救命”,想到少主好不容易睡着,只得将满腔委屈咽下,鼓着腮帮子瞪着魔狮,他这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逗得旁边赶车的小海忍俊不禁。
昏暗的马车中,陆七闭目靠在车厢上,车帘子晃来晃去,帘外的残阳依着山林,有一下没一下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这段日子,即便偶尔小憩,他也会梦到小枝,梦到她在黑暗的深渊,在茫茫的雪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等着他,去救她。
他每一日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他时日无多,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所有爱恨,不过执念一场,而小枝就是他的执念。
天色愈发暗了,陆七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他似乎做了个美梦,梦中少女大大的眼睛随着光线忽明忽灭间,仿佛藏着两汪波光粼粼的湖泊。
他恍惚回到初见小枝那日,他们同车而行,也是这样颠簸的山路,也是山林如染的时节,那日的阳光真是明媚啊。
那少女拔下满头的金钗玉簪,推到陆七手边,笑得天真无邪,“啊,那这些都给你,你给我钱可以吗?”
“不给钱也没关系,换吃的可以吗?”
……
十年一梦,梦醒时,他可还能再见她一面?
一滴清泪从陆七的眼角滑落,夜,终于覆上了山林。
昨日,仙界那边传来消息,小蓬和杜若,已经找到小枝的藏身之处,乃是一只白玉铃铛。
据那个叫芸香的仙子说,这只白玉铃铛里藏着一个极其神秘的空间,里面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因为“彼岸”无归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所以取名“彼岸玉铃”。
便连当初这玩意的创造者,也被困在“彼岸玉铃”中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捣鼓了一晚上,一点进展也没有,将芸香仙子好一顿折磨之后,如今已带着“彼岸玉铃”去往度朔山,找鬼帝帮忙。
鬼帝见识多广,连上古太阴镜这般刁钻的玩意,他都能找到应对的办法,想必这只小小的铃铛,难不倒他。
在上古太阴镜中晒了十年毒日头的叶蓁蓁,时常怀疑,他们这个应对的办法,会不会不太靠谱?
她都晒秃噜皮了,也没能从那面破镜子中逃出去。
不管怎样,至少小枝暂无危险了,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找到她那缕残魂。
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上古血玉,能识出魂魄真身,小枝的魂魄若是落在人间,定然会依附到凡人身上,而陆七如今不过一介凡身,识不出小枝的魂魄。
数日前,他派小海前去浮玉谷借上古血玉一用,不想谷主丁苓却道那上古血玉,已被孽徒江玉婵盗走,不知所踪。
没有上古血玉,他如何去寻小枝?
不得已,陆七只能先接了丁苓的委托,帮浮玉谷寻找上古血玉。
好在花曲柳等人亦在尽全力寻找小枝的魂魄,陆七心下稍安。
江玉婵,乃是江玉簪的姐姐,姐妹俩自小便是浮玉谷的弟子。
十年前,江玉簪被陆七捏成飞灰,浮玉谷上下人心惶惶,生怕魔界少主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谷主丁苓更是愁白了头发。
谁知十年过去,魔界少主没上门找麻烦,他们却被那江玉簪的姐姐江玉婵,又给摆了一道。
上古血玉乃是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丁苓曾有意将其送给魔界少主做大婚的贺礼,以平息江玉簪惹下的祸事,奈何魔界少主取消了婚事,她只能揣着这块宝贝,垂头丧气地回了浮玉谷。
浮玉谷尊魔,从前时常有些小魔头找上门来谈生意,从那之后,不说魔,连想求魔办事的人都少了。
众弟子虽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没少刁难江玉婵,妹妹如此,姐姐定然也不是啥好鸟。
而谷主丁苓经此一事,开始醉心养生,对浮玉谷的日渐衰败,并不放在心上,对江玉婵的处境,自然也没有过多关注。
这时日久了,江玉婵的心里难免生出怨念。
但再如何,她也不能盗走浮玉谷的镇派之宝啊!
丁苓抚着心口,气得吐血。
偏偏这时,魔界少主派人前来借上古血玉一用,丁苓眼前一黑。
十年养生,毁于一旦。
刚刚黑回来的青丝间,又冒出了几缕银霜。
浮玉谷,怕是要完!
马车停在屏山深处的浮玉谷外时,已是子夜,但浮玉谷灯火通明,无一人敢酣眠。
魔界少主亲临,这得多大脸啊,丁苓顶着一张严肃得快抽筋的脸皮子,率领整个浮玉谷的弟子,恭恭敬敬地朝着马车行跪拜大礼。
一时间,叩头之声如擂鼓般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马车中坐着的,是皇帝老儿呢。
若是被那皇帝老儿看到这一幕,只怕要以为尔等刁民,藏匿深山,夜半三更,密谋造反呢。
小海在人间行走,算得上见识多广,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哪;魔狮抱着小心,更是惊得差点从车辕上滚下去;便是那拉车的老马,也忍不住一声嘶啼,小碎步乱点,惊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