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我说,试炼是通过天地法则制定的,无人可窥探一二,便连他也不知其具体内容。
在进试炼之境前,我已恢复了原身,他一反常态,喋喋不休的与我反复交代,“试炼之中皆是虚妄,便如你之前所遇幻境一般,你不要与之对话思考,按我平日教你的去做便是。”
我应了又应,舍不得打断他,笑道:“你这么不放心,不如将我放在身边再教导一遍好了,反正我自觉还未学成。”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唇,却没说话。
看他如此,我忍不住再次确认道:“待我成为司命,便能与你分担星职,你也会长留天府宫,退居次位提点着我,你说的这些,不是骗我的吧?”
他默了默,说,“是,不是。”
他说话向来如此,我自然理解为:“是的,不是骗你的。”
因此便潇洒转身,放心的入了境。
一入境我就乐了。想着,我这个人做事也算是有始有终,一开始入幻境,守镜之象便是他的模样,而今这继任试炼竟也是如此!
只是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明明知道是幻象,我的冰刃却变得越来越迟缓乃至融化。
因为幻象是真切的在复刻我的记忆。
“他”会冲我招手,叫我过去写命轨。
我有时也会恍惚,仿佛又看见孩童样子的那个自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然后跟他撒娇,他有好好在当一个如师如父的角色,因为他会轻轻拭去我共情后的眼泪,我便抬头问他,“师父,为什么要给人们带去那么多的磨难,我们只写快乐和幸福不行吗?”
他便与我劝慰,“前世因后世果,此生你不让他难过,下一世他便会经历更多痛苦。”
我满心悲凉,又问,“那要怎样才会没有痛苦?”
他摸着我的头回答道,“人只要活着,就不会没有痛苦。但若一心向善,积累后世可用福缘,便终会有顺遂的一世。”
如此这般,我怎能忍心斩断自己的回忆。
可每当幻象将要刺破我的胸膛时,我脑子里又会出现他反复叮嘱我的话:试炼皆是虚妄幻境。
是了!我要破境!我要继任!我要与他分担星职!
以后管它什么听愿长廊,天河星途,我只愿能堂堂正正的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凭借着这个信念,我逼着自己不去看他喋血的模样,一路斩杀到最后一关。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关,这最后一关还是“他”自己说的。
“他”没有起回忆的雾,也没有做出各种我想要的、与我亲近的动作,“他”只冷着脸站在那里,说,“这是最后一关,杀了我,你便是下一任司命。”
在跟他相处久了我才发现,他不做表情的时候就是天然的冰块脸,但本人其实是没有什么情绪的。
“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这些多个幻象里,你是最像的一个。”我左右也是打累了,便与他相对而坐,说道:“我们来聊聊吧。”
“……”
啧,这无语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个幻象,不差我这一个,动手吧。”
“你还是不同的,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最像的一个。”
“……我什么都没做。”
“就因为什么都没做,所以才最像啊!”
“……”
看他不说话了,我安慰道:“不急不急,你这不是最后一个了吗?”我说着渐渐起了点心思,“刚刚一路行来,没敢放松警惕,既然都到了最后了……能不能让我亲一个?”
“……”“他”眉毛一跳,那个让我熟悉万分、带着迷惑的惊诧表情一闪而过,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我心里略微觉得有点怪异,瞧着他不动声色的离我远了一点,我心气起,偏又凑了过去。
“你躲什么躲,你都缴械投降了,还不任我胡作非为?!”
话一说完,我俩一个对视,都有点怔愣。
没办法,这话也太熟悉了。
想起命书阁前那个无尽幻境,我忍不住问“他”:“哎,你说,这试炼幻境是不是太像我之前进的那个?该不会上天偷懒了,直接将那个幻境的内容复刻过来了吧?”
“……”
“他”不回我,我便自顾自的说,“一定是的,毕竟上回我没闯过。”
“但是事后回想起来,我由衷的觉得可惜,都怪我年少不懂事,如果上天行行好,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好好面对自己丑恶的内心,将师父摁倒,这里那里的胡作非为一番……”
“…………”
我瞅了瞅幻象,“他”竟然耳朵根有点泛红。
我乐了,“我现在能确定你是假的了,他根本不会脸红!”
“……”“他”没忍住,反驳了一句,“我没有脸红。”
“是是是,你没有脸红,是我眼花了,”我哄了哄,又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眼,不怀好意的笑,“这下又像了。”
“……”“他”本来正打算说些什么,一听这话,立即抿紧了唇。
我想着,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总要有个人说话才好,既然“他”不说,那便我说吧。
我想来想去,纵然写了那么多个风花雪月的命轨,但我看着师父的脸,也只想干一件事。
于是我几乎是眼含热泪,真心实意的表白道,“师父,我心里有你很久了,你便从了我,做我的仙侣吧。”
说完想到司命一职不大可能会有仙侣,便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噢,对了,我不要名分也可以,有实就行。”
“……”这个幻象似乎心理素质不太行,听了我的话,已经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我这个人向来是“敌不动我动,敌退我进”,便又腆着脸,向“他”靠近一寸,“他”立马像被九天神雷轰顶一般唰的站了起来,而后离我好几步远,手一抖,天命笔露出了锋芒。
“咦,这不是师父的本命武器吗?”我刚想凑过去看清楚,“他”便收了起来,我不由笑道:“怕什么,我见过真的,知道你这个是假的。”
“他”便顺势回道:“知道我是假的,还与我废话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又委屈,“不然我能怎么办呢,我这憋了一肚子的真心话,你这个假的都听不下去,总不能去找真的说吧?”
“说到这个,我有时候觉得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有时候又觉得他不知道,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挥袖将手背在背后,正面对着我,说道:“破了境,你自去问他。”
“……”我顿了顿,颓然道:“我要敢问,早就问了,这不怕他与我决裂嘛。”
“……”“他”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我便替他多问一句,他这个师父,到底是哪里没做好,让你起了这种心思?”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喜欢就是我喜欢了,跟他当没当好师父有什么关系?!”
“他”像是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换了方式又问道:“那你喜欢他什么?”
我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脸,还是不怎么清醒的回道:“我喜欢他抱抱我,亲亲我,叫我心肝儿小宝贝,我喜欢与他在床上讨论从天上到身下的各种变化,当然,除了床上,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大战三百回合……”
一个法术突然打过来,我忙侧身躲过,站定才问“他”:“你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不堪入耳,不听也罢。”“他”顿了顿又说,“我问的是真实,不是你的臆想。”
“怎么就是臆想,说不得将来变成真实呢。”嘟囔归嘟囔,我还是好好的回想了想,“我喜欢牵他手时指尖相触的冰凉,我喜欢他俯瞰世间疾苦悲悯的模样,我喜欢假寐在他腿上,他用手指轻抚我眉心的平和安宁,我喜欢与他一起走过听愿长廊,天河星途的景象,我喜欢与他独处……”
“够了!”“他”大声说道。
“啧,你这个幻象怎的如此善变,问的是你,不听的也是你。”
“他”似是不想再多话,直接道:“动手吧。”
“行,”说了半天,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爽快的答应道:“破境之前我还有个问题,你好好答了我,我便如你所愿。”
“……”“他”听了却皱了眉,“我只是个幻象,你怎么如此没完没了?!”
“因为同你说话,好像真的在跟师父说话一样。”说着我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径自问道:“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垂着眼睛,过了很久才道:“我不是他,无法回答。”
我捧着一颗心等了半天,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总比听到了不好的答案强,便点点头,放过了他。
我唤出冰刃,直冲他面门,他不躲不闪,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柄剑,与我交起手来。
但幻象终归是幻象,不如本尊厉害,几个回合后,我寻了个破绽,化刃为刺,捅向“他”的胸腹。
“他”要扭身已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结果“他”的性命。
不躲不避,是实打实的眼睁睁。
这还是相遇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迎视着我的目光。
他眼睛可真好看……不是,我是想说,他眼里好像有万千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他眼里的自己越来越近,最后终是露出了不忍不舍的表情。
我心下一沉,就明白过来,这一关,我过不去了。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却终归是没等到“他”要的结局。
我反手一扭,将冰刺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听见声响,张眼一看,大惊失色,手一伸将我堪堪扶住,我却借势往他身上靠了过去,在经过他面门的时候,头一歪,堵住了他未说出口的疑问。
“没办法啊,你太像他了,像得我时不时的就要犯迷糊,我甚至以为,他像刚开始那样,进来看我破境来了,所以,在无法确定你是真是假之前,我要出这幻境,就只有这样了。”
“他”的唇上有了我的颜色,变得红润起来,脸上的冰块融去,只剩下一片惊色。
再然后,那眼里有了慌乱、后悔、自责等复杂的情绪。
看着这般生动的“他”,我竟舍不得阖眼,虽然想坚持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他,但却又不得不阖眼,因为我试炼失败,幻境崩塌,耀眼的白光碎了一地。
再睁开眼来,我的伤势已被止住,身边站了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医官,却唯独不见他。
我扭头去看,呵,好大的阵仗,未曾想司命这个职位仙阶不高,却得如此重视,天帝竟然领着大大小小的神仙都来看我继任。
只可惜我失败了。
我看着站在天帝身边的他,脸上一片空白,还是那个不染人间之色的司命星君。
我无声的笑了笑,原来那个幻象真的不是他啊。
心里,却没来由的升起一股失望。
失望之后又莫名开始庆幸。
大约是受了伤,脑子和心似乎都变得空旷,我竟不知自己在失望和庆幸什么。
他一直未曾看我,我却一直看着他。
我想他看看我,所以我逼着自己吐了一口血,在众人的惊呼中,他果然立即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中,我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慌乱。
和试炼中的那个“他”一样的乱。
他乱了,那很好。
我的心中很是愉悦。
这时人群中有了一些声音,大抵在说,他们早知道我会失败,毕竟我才跟着他修炼了没多久,怎么可能胜任这司命一职。
我这才回过神来,我确然是不够格的。
但为什么他仍坚持让我继任呢?
我一直忘了问他一句,若我成了司命,那你又会是谁?
恍然间想起:“这是最后一关,杀了我,你便是下一任司命。”
这……难道就是答案?
我心中有了一个模糊、无法验证的猜想。
但没关系,我不需要验证,也不需要真相。
只要他仍是司命,一直,永远是司命就好。
我贪恋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推开众人,自毁仙身,堕下界去。
我不能当凡人,因为我不愿被他写进天书里。
所以,我去了魔域。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前来相劝。
我站在魔域门前等他,他果然便来了。
他看着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我,“不过一次试炼而已,失败可以再来,为何要堕仙?”
“因为我怕再来。”
我这样回他,他却仍不满意,一再相劝,我只好什么都不答了。
他见我如此,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你已有了决定,便是你日后成了为祸一方的魔头,前来拿你的人也不会是我。”
这意思便是再见无期。
我心下万般不舍,想要去拉他的手撒个娇,却又想起自己已不是孩童之身,只得对他说道:“我不会成为什么大魔头,你也不要再收徒弟好不好?”
他垂着眼睛,不看我,也不回我。
其实,他确然无法回我,即便是为这天下,这司命一职也总要有人承接下去。
我也不强求,兀自与他说道:“跟着你下凡布劫的这些年,我也看清了所谓真情,你当初说得没错,人的品貌大同,但总有一两个特别的地方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在同一件事上也总会做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反应,或从语气神态到言语行为,或……”
他打断了我,问,“你又想胡说什么?”
“我想说,永恒不变的或许不是情之本身,而是两人在一起时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回忆。”我一眼万年的看了他最后一眼,迈步走向了魔域。
“师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魔域大门骤然开启,琴难吊儿郎当的倚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哟,稀客啊!”
说完朝我眨了眨眼,又望了望他,“星君放心,我会对他很好的!”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上次琴难告诉我,他使用了命格牌。
我虽然身在魔域,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我甚至在魔域里面做了一方水域,里面陈设与天府宫一般无二,思之极狂的时候,我便进去偷偷回忆。
我曾无数次想起他曾与我说过的话,“坎坷是必然,苦难是偶然,只要心存善念,任何人的彼岸都会是幸福顺遂。”
他说这话的表情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到底物是人非,仙魔两别。
只是,若他说的话皆是真实,那么,现在身为堕仙的我是否只是在经历磨难?
不知道,若我一心向善,是否还能再回到有他所在的那一方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