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总是有很多道理,哪怕你不去讲,它也依然是道理。
在这一刻,雪影突然觉得眼前的妇人便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能够风轻云淡地在官府与流民之间腾挪,用巧妙的身段获取着自己所想要的各种利益。
雪影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面色恢复淡然,提起掉落在地的篮子便准备离开。
妇人微微一愣,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雪影,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雪影,打量了一下四周,催促道,“我说大妹子,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你到底卖不卖,要卖的话我也好跟我那四女子说说。”
见雪影依然一脸不为所动,妇人急道,“这样吧,我给你四升的小米,这样总成了吧?”
雪影抬头看向妇人,没有了往常的怜悯,这是她曾经面对流民之时经常保持的姿态,虽然她并不知道往常的自己便是这幅模样。
但现在,她没有再用那种超然姿态来看眼前的妇人。
妇人被雪影看得发毛,朝后退了一步,怯声道,“我说大妹子,你不会是官府的人吧?怎么看起人来这么渗人呢?”
雪影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妇人的追问,提起篮子加快脚步朝南走去。
妇人看着雪影明显加快的步伐,连声喊道,“大妹子,等你什么时候想卖了,可得想着找老姐姐我啊。”
雪影听到这个声音,只感觉面上更加窘迫,不由得步伐更快了几分,几乎等同于小跑起来,只因为她迫切想要逃离这个让她窘迫的地方。
妇人看着雪影快速消失的背影,瘪了瘪嘴,剜了一眼,嫌弃地啐了口唾沫,阴阳怪气地说了声,“自己什么命不知道,还在这儿挑三拣四。”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门府邸,低声骂了一句短命鬼,抱起怀中的粮袋子,转身便要朝城南走去,看着眼前的巷子,妇人仿若想起什么一般,面上突然涌起一股惧意,“坏了,刚才那老娼妇不会是少年团的死党吧?我这跟她说了这么多,被她卖了怎么办?”
一念及此,妇人突然不由得慌乱起来,抱着粮袋子在原地转了几转,又突然镇定下来,清咳一声,扬起脑袋,轻哼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老娘怕个鬼,少年团那帮没脑子还指着老娘帮他们拉人呢,谁怕谁?哼!”
妇人突然来了精神,感觉整个人腰杆都直了起来,刚才被家丁踹了一脚的胸口也没有那么疼了,抱起粮袋子便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朝着身后的府门狠狠啐了两口唾沫,沉声骂了两句,方才畅快地哼着小调朝着自己那破烂不堪的小屋走去。
等到妇人消失在巷子尽头,雪影从旁边的一条巷子中闪身出来,看着妇人轻快的身影,面色异常难看。
当雪影找到小叶时,小叶正忙得热火朝天,不断地招呼周围的流民搬这搬哪。
初一见面,小叶并没有认出眼前的老妇,朝着看守栅栏的流民大声吼了两声,“你们怎么看的门,这儿怎么能放人进来?”
不待面面相觑的两人回话,转过身来朝着雪影温声劝道,“大娘,今天我们的粮食都够,你先到外面去排队,等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就该开始派粮了。”
雪影捂嘴一乐,显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小叶方才觉察出来眼前妇人不对,打量了两眼便看出来是雪影,不由得羞得红了脸,抬手正要作打却突然想起来什么,放光的眼神蓦然黯淡下来,勉强收回手去,抠着手中米斗的边缘,低声问候道,“雪影姐姐,你来了。”
雪影如何察觉不出来小叶情绪的变化,她也更清楚原因为何,只是这些问题显然不是短时间之内可以化解的,只能心中轻叹一声,伸手勉强牵过小叶的手,温声问道,“石头他们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忙活?”
小叶闻声面色一变,手中米斗哐当摔落在地,失声问道,“姐姐,难道不是你让他们去的?”
雪影面色霍然一变,抬眼扫视了四周一眼,眼前四处的人都在忙着准备派粮的事情,没有人看向这边方才放下心来。
牵着小叶的手将其拉进屋中,确保四周无人方才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石头他们去哪儿了?”
小叶眼见雪影面色不似作伪,方才慌忙将王仙芝与石头二人趁着帖木儿出城的机会,谋划着前去半路刺杀的事情说了说。
刚一听小叶说起,雪影面上便已然没有一丝血色,等着小叶说完,雪影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接着追问道,“他们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小叶四处张望了一圈,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一个男子淡然的声音,“消息是我给的。”
雪影听到声音,面色霍然一冷,又骤然松弛下来,转身朝着门口望去,便见一个青年一身华服,与周围破烂不堪的环境颇为不搭调,但男子面上却仿若浑然不觉,也没有什么嫌弃的神情,正是白礼贤。
等白礼贤跨进门来,雪影一脸冰冷地涩声道,“还请二公子与我分说一二。”
小叶看着淡笑着缓缓走进来的白礼贤,面色微冷,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恨色。
白礼贤看着屋内两人,自然看出两人此刻十分的不高兴,冲着小叶咧嘴笑了笑,却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只得无奈地道,“放心吧小丫头,如果石头他们死了,我肯定得给他们陪葬。”
小叶冷冷地看着白礼贤,冲着他举了举还小的拳头,狠声道,“如果真要如此,哪怕你不想陪葬,我也会让你去给他们陪葬。”
说完这话,小叶回头郑重地看了一眼雪影,没有再说什么,埋头绕过白礼贤便朝外走去,直接将想要伸手拦住自己的白礼贤晾在了一边。
白礼贤无奈地挠了挠头,冲着雪影尴尬一笑,“小丫头脾气还挺大。”
雪影没有理会白礼贤的讨好,盯着白礼贤冷声道,“二公子,我奉劝你一句,我认识小叶比你认识得早太多,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而且她也有能力做到。”
白礼贤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小叶的背影,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虽然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个瘦小的姑娘真有这么大的能力,但他也同样知道,雪影一般不会在生死之事上开玩笑。
转过头来,白礼贤的面色已经恢复了肃穆,也没有想着解释什么,缓缓走到一旁已经是破烂不堪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并没有因为长凳的破烂和上面厚厚的一层灰而有所嫌弃。
雪影认真打量着白礼贤的一举一动,当初之所以选择让白礼贤加入进来,他对于流民的同情,以及他面对流民不矫揉的姿态占据了很大的成分。
“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想问,那便请问吧。”白礼贤端坐在长凳之上,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一脸严肃地看着身前站着的雪影道。
雪影收拢心念,沉声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白礼贤有些诧异于雪影的干脆和直接,轻声笑了笑,淡然道,“因为我们觉得机会难得。”
雪影一双虽然经过精心修饰,此刻依然掩盖不住其中锋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白礼贤,连声追问道,“这个我们,到底是指白家,还是也包括石头和王仙芝?”
白礼贤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正要争论什么,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沉声解释道,“自然是我们三人。”
雪影突然感觉脚下有些脱力,连忙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慌得端坐着的白礼贤也连忙站起来想要前去扶住,却有反应过来男女有别,只得尴尬地收起已经探出的手。
雪影朝着白礼贤挥手示意了一下,表明自己没有问题,但依然接受了白礼贤递过来的长凳。
雪影抻着凳子缓缓坐了下去,轻叹一口气,轻声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白礼贤有些钦佩雪影的果决,并没有在已经发生的问题上再纠结什么,而是直接问起了现在的情况,不由得将刚才受到的冒犯抛在了脑后,抬头看了看天,估摸着道,“大概已经得手了吧。”
雪影抬头瞥了白礼贤一眼,提高声调反问道,“大概?”
白礼贤站着无奈地耸了耸肩,解释道,“按照我们的估算,得手的几率在一半一半吧,况且我已经派了朱师跟着一起去,想来几率更高一些。”
雪影闻言,面上神色比刚才更加惊怒几分,颤声问道,“朱师?”
白礼贤有些诧异地看着雪影苍白而盛怒的面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就是我从家中专门带过来的朱师,怎么啦?”
雪影攥拳朝着一旁的柱子上用力锤了一把,仿佛受到手上痛感的刺激,闭眼勉强平复了心中的狂怒和不安,咬着牙沉声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又该如何?”
白礼贤看着雪影这幅面容,原本满怀信心现在也开始担忧起来,强提一口气,勉强将这种情绪驱赶出自己的脑中,清咳一声肃然道,“如果失败了,不也是另一种我们可以接受的结果么?”
雪影怒然,抬手一指白礼贤,又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勉强缓声道,“你们就不怕因为帖木儿遇刺,至正帝盛怒,让兀鲁尔哈倾全军之力,来白城为帖木儿报仇么?”
白礼贤闻言,并没有出现雪影预料之中惊惧的神色,反而是一脸释然,却听他转身看向门外忙碌不停的一众流民淡然道,“如此不正好么?免得让城里的这些人首鼠两端,迟迟下不定决心。”
雪影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白礼贤,正要反驳于他,却蓦然想起了自己今日的境遇,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却听白礼贤接着道,“风起云动,如果风迟迟不起,云聚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