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一身白衣,身旁伴着一头白狼的身影快步出现在街头,小虎头的心剧烈地碰撞了一下。
略微颤抖的手摸了摸怀中的菩萨像,心中默祷一声,“菩萨保佑,今日,便是小虎头报答您恩情的时候了。”
将菩萨塞回怀中,等到眼前看不见头的队伍终于见到了尾声,小虎头快速拉开了房门,悄无声息地跟在了流民的队尾,成为了这支沉默大军的一员。
老刘头静静地透过小门的缝隙,看着小虎头闪身进了队伍,心中暗叹一声,知晓自己拦不住,也没法拦,看着自家小屋堂中悬着的佛祖像,合十默祷了一阵,算是为小虎头祈福了,至于其他的,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就在这条街上,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许许多多的门户开了又合,不知有多少人闪身进了这股巨流,他们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浪花,但散发出来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人心惊。
更多的人,是老刘头这样的人,他静静地观望着,默默地祈祷着,冷眼旁观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都将是今晚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
“这位大哥,你是城南来的么?”小虎头捂着怀中的菩萨像,紧跟着人流,也算是和周围的人混了个脸熟。
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手中提着一把明显与周围人有区别的弯刀,不紧不慢地随着队伍前行,扭头看了一眼小虎头,没有理会。
小虎头有些尴尬,想要摸摸头,方才发现自己手中提着一把菜刀,这算是他目前最拿得出手的家伙什了,还是王二逃走之时留下的。
看着小虎头尴尬的一幕,年轻人面上的神色松动了些许,见小虎头扭头向自己看来,又快速板起脸来沉声道,“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怎么跑这里来了?”
小虎头看着同样稚嫩,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面色微微发烫,梗起脖子道,“兄台不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么?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年轻人面色一冷,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小虎头,沉声道,“嘿,你这小孩,我是为了你好,你还不领情呢?”
小虎头却也是个不服输的,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人的数落,终归有几分怨气,“都是跟着神使,我自然应该来。”说完也不再理会身旁的年轻人,气鼓鼓地越过年轻人朝前走去。
年轻人气极反笑,立在当场看着眼前小小的身影,想要喝骂两句,却终归没有说出口。
“阿七,你在这儿干什么?”一条大汉扛着一块硕大无比的门板,阔步走到年轻人身旁,见其面色不善,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原来年轻人正是跟着王仙芝追踪帖木儿等人的阿七。
阿七扭头瞥了一眼眼前的大汉,略带诧异地问道,“六哥,你不应该在前面吗?怎么从后面来了?”
被叫做六哥的大汉爽朗一笑,“王大哥说怕那帮瘪犊子有弓箭,所以让兄弟们做点准备。”
大汉说完,伸手想要拍阿七的脑袋,却被阿七灵活避过。
大汉微愣,又紧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忘了阿七也是大人了。”说完不待阿七回应,继续迈着两条长腿快速穿过人流向前而去。
阿七愣了愣,心中微动,快步跑到小虎头身旁,拍了一把小虎头的肩膀,笑声道,“小兄弟,刚才是我不对,向你赔礼了。”
小虎头闻言愣了愣,没想到阿七居然还会主动找自己道歉,慌忙摆了摆手,着急道,“没得关系没得关系。”
阿七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容,凑近小虎头轻声问道,“不过小兄弟,今天这事真的很危险,你确定你要跟着吗?”
小虎头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地看着阿七,目光坚定地道,“神使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阿七闻言微愣,没想到眼前的小孩居然还是一个坚定的信教者,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但要他再讲出什么大道理,他却也讲不出来。
抬头看向队伍的最前方,那一袭白衣虽然已经看不见身影,但阿七知道,他就在自己和身旁的小孩子心中。
白奉甲沉默地走在前方,手中的雪寂依然那般冷冽,他没有回头,依然能够感受到身后这支队伍在不断地壮大。
这是雪影早有预料的事情,城北的原住民,对于县尹府的不满,并非只是暗潮汹涌。
虽然不知道今日他们的具体目的何在,但丝毫不妨碍一些人愿意加入他们,当然,也有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
箴言一出,各路人马都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抬头看了看天色,终日下雪的原因,今日的天色比平日里要惨白几分,更适合夜中潜行。
远处城墙之上虽然灯火通明,但白奉甲知道,此刻的城墙之上并没有什么人留守。
从他一路如此顺畅,他便知道,吴法言对于自己的到来已经有所预料,恐怕不到承平街前,吴法言并没有什么计划阻拦自己。
虽然可以想见吴法言集结所有力量之后对于自己的阻力,但这正是白奉甲想要的。
即便雪影说的简单,但他并不傻,知道武备库防备之森严,如果能尽可能地减轻雪影和石头的压力,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直紧跟在白奉甲身后的王仙芝有些反常地沉默了一晚上,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倒是把白奉甲还惊了一下。
扭头看了看王仙芝,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你说雪影这么打算,吴法言也不傻,他会不会猜中咱们的真实意图?”王仙芝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尽可能地压低声音,确保自己的话不被身后的人听见。
白奉甲心中微沉,这也是自己此行最大的任务。
按照雪影所说,武备库的防守一直都是白城的重中之重,流民有暴乱的迹象,吴法言自然会调派人手加以防范,但这都在于他人力充足的基础上。
而只要白奉甲给他的压力足够大,或者给防守武备库的人压力足够大,那么她们便有机会。
具体成功与否,就在于白奉甲这边的局势如何。
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否定了王仙芝的猜测,“吴法言自然会有这种打算,我们要做的,便是助他打消这个疑虑。”
王仙芝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白奉甲,虽然不知道雪影具体和白奉甲是如何沟通的,但自己确实没有想到白奉甲居然当真会为了此事作出如此大的牺牲。
冲锋陷阵,从来不是一句儿戏。
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方才知晓其中滋味。
而王仙芝相信白奉甲是知道这种感觉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选择了站了出来。
当然不是为了神使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王仙芝也知道这个身份的荒谬,想想也只能归结为白奉甲与雪影之间的感情了。
微微摇了摇头,王仙芝放弃了猜想,毕竟自己对于感情之事,只能算是一窍不通,谁知道深陷爱情当中的男女会作出什么样的牺牲呢?以往都只是在话本之中听见过而已。
让王仙芝没有想到的是,白奉甲此刻想的,却不是感情之事,甚至于他心中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都没有丝毫的忧惧,更多的还在于为自己的犹豫而感到些许后悔。
如果在雪影向自己吐露计划的时候,便将启辰山之事和盘托出,雪影会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但他犹豫了。
而他更知道,只要当时没说,此后再说,便已然会成为一个疙瘩和死结。
因为今天,注定会死很多人的。
其中,会不会有他的原因存在?
晃了晃脑袋,看着身旁迈着矫健步伐,步履轻盈的白狼,白奉甲不由得有些羡慕。
而白狼仿若是知道了白奉甲的心意,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白奉甲,又快速转过头去。
吴法言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缓缓掉落的雪花。
在他的身前,则是无数火把映照下的承平街。
感受到雪花在自己手中融化带来的丝丝凉意,吴法言缓缓缩回了手。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这场无休止的大雪,城中情形是否不至于此?
但他的推演都告诉他,这是无法避免的大势。
没有了大雪,还有灾荒,还有饥荒,更重要的是,还有人祸。
看着身旁一脸狞笑,快速消失不见的凤三,吴法言明白,很多问题终归是无法避免的,即便他现在坐在一城之主的位置上。
那么自己官位更高一些,能不能避免这个问题呢?
吴法言也曾经这么问过自己,但帖木儿的到来打破了吴法言的这个幻想。
在城头夜谈的那一晚,吴法言对于帖木儿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原来他也是一个胸怀家国,有着宏图大志的年轻人啊,但他依然不得不为了得到一个宗人府的承认,背负着注定会让万千百姓谴责的使命来到这里,推行所谓的新钞发行。
新钞发行的时间尚短,但白奉甲并没有去做具体的统计工作,虽然他知道很重要,因为他无法面对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会有多少人因为新钞的推行而失掉性命,这是必然的,而帖木儿也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忽视。
因为他们都知道,在前行路上,必须要有一部分人死去,不单是为了自己的前途铺路,更重要的是,要为这些人身后的无数人铺路。
用少部分人的鲜血,换一个更加光明的前途,是值得的。
缓缓将手靠在身后,吴法言挺直腰身,目光之中蓦然射出一道寒光,等到自己真正能够实现抱负的一天,他会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这是他对于自己的承诺,更是对于所有白城父老的承诺。
这个承诺,对于城南的流民依然适用。
但今天,吴法言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人流,残忍地摇了摇头。
只要今夜出现在这里的,迎接死亡,是他们必然的归宿。
因为他们罪无可赦,更重要的是,能为城中所有的人腾出更多的空间来,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