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法言看着此刻浑身锐气的帖木儿,没来由感到一阵羡慕。
年轻真好啊,没有经受世事的摧残,可以肆无忌惮地追逐自己的理想,不顾一切地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而自己呢?
虽然他也很年轻,但他有些时候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多大年纪。
帖木儿说他习惯于藏匿,并没有丝毫不对,可他也从未忘记自己的抱负,他只是将自己的抱负隐藏于心底最漆黑的角落,在谁也探查不到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喜欢自己一个人掏出来,慢慢回味,慢慢擦拭……
城墙很高,风势更大。
帖木儿看着一脸感动,但身体却无动于衷的吴法言,略感有些扫兴,撇了撇嘴,将双手收回胸前,抱着被寒风吹透的貂裘给自己的身体多增加一丝温度,在寒风之中显得有些狼狈。
帖木儿转过头去,不顾真金的劝阻,示意真金将一行随从带得远远的,再看了一眼吴法言,嗤笑一声道,“吴大人真是好耐性,都这么着了还不愿表露真性情。”
吴法言看了一眼退得远远的随从,淡然笑道,“大人说笑了,什么又是真性情,什么又是假性情呢?”
帖木儿打量了一番吴法言,蓦然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才止住笑声道,“虽然我很讨厌这样的你,但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盟友。”
吴法言并没有理会帖木儿话语之中的嘲讽,淡然一笑,将双手笼在貂裘衣袖之中,整个人身形蓦然佝偻了几分,但气质却一下变了许多,出现了一个深沉而又阴郁的年轻人,帖木儿眼睛一亮,或许,眼前的这个人,方才是有着几分真实意味的吴法言。
“愿意作为一名忠实盟友,为大人效劳几分。”吴法言的话很淡然,也没有恭恭敬敬的行礼,反而让帖木儿听出了话中的真诚之意。
帖木儿点点头,再饮了一口白水烧,转头看向城中,夜至黎明,半城尚处黑夜,半城却早已灯火通明,或者说,那半城根本就是灯火不熄灭,即便是在寒冬之中,而每一盏灯火代表着什么,帖木儿与吴法言都异常清楚。
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一片雪花钻入领口,帖木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低声骂了一句,抬头看了一眼漫天飞舞的雪片,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吴法言居然毫无忌讳地接了过去,这在平时是想象不到的场景,而此刻却显得如此的自然。
“谢大人赐酒。”吴法言虽在道谢,却没有什么恭敬之意,但帖木儿更喜欢现在的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在飘飞的雪片之中,多了几分坚毅和冷峻。
“吴大人,你看过这样的白城吗?”帖木儿拿回酒壶,慢慢饮了一口,又将酒壶递了出去。
吴法言扯了扯嘴角,沉声道,“白城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卑职都看过。”
帖木儿没有在意吴法言有些答非所问的偏差,目光灼灼地盯着依然黑寂一片的南城,涩声道,“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改变这样的局面。”
吴法言顺着帖木儿的目光看去,自然看到帖木儿所说的是城南的流民,沉吟片刻,沉声答道,“回大人,暂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帖木儿转过身来,斜倚城墙之上,抬手饮了一口酒,将酒壶抛给吴法言,笑着问道,“吴大人,现在白城分裂至此,恐怕你这父母官责无旁贷吧。”
吴法言接过酒壶,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北城,再看了一眼阴沉如水的南城,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抬手擦去嘴边的酒渍,涩声道,“罪该万死又如何,还不是解决不了眼下的局面。”
帖木儿苦笑着抬手拍了拍吴法言的肩膀,带着一丝安慰的意味,蓦然乐观起来,“吴大人,我们还年轻,不是么?”
吴法言俯身在城墙之上,听到帖木儿的话,微微一愣,点点头又苦笑道,“可是现实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么?”
帖木儿转过身来,与吴法言一同趴在城墙之上,不知是为了安慰吴法言,还是为了安慰自己,看着自己的右手坚定地道,“会的,如果现实不给我们,那我们就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吴法言转头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帖木儿,夺过帖木儿手中的酒壶,抬头灌了一口酒,倒了半天,方才发现里面早就已没有一点残余,看着一旁帖木儿带着几分戏谑的神情,吴法言轻哼一声,右手随意一抛,将手中的空酒壶扔出城墙之外,两人凝神静听,过了半天,方才听到城墙下方响起哐当一声脆响,正是酒壶触地摔碎的声音。
二人蓦然相视一笑,慢慢声音越来越大,震彻整个夜空。
真金虽然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但还是很知趣地送上了两壶酒,又快速退到了一边,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四周,毕竟此刻的白城并不平静,甚至于真金都担心,如果真是昨夜的那几个人来到此地,凭自己手下等人的微末伎俩,能否抵挡住一二。
帖木儿与吴法言此刻自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接过真金递过来的白水烧,蓦然又是相视一笑,倒把退后的真金笑得个莫名其妙。
两只酒壶重重地磕碰在一起,两个原本就很年轻的年轻人,同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感受着从小腹之中传来的暖意,一股潮红不约而同地涌上两张年轻的脸庞。
“吴大人,你是英雄吗?”帖木儿抬首哈出一口热气,淡然问道。
吴法言闻言微微一愣,紧接着又黯然一笑,“我算什么英雄,人生到此,一事无成,哪里有什么资格在祖宗之地论英雄。”
吴法言拍了拍身前坚实如铁的城墙,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当年蒙学之时所学的白启筑城一事,想象当年白启的得意与风姿,再看看自己此刻落魄的局面,吴法言吐出一口浊气,闷声灌了一口酒。
帖木儿听到吴法言叹气,如何不知道吴法言是如何想的,也不在意,学着吴法言拍了拍眼前的白墙,自嘲笑道,“吴大人过谦了,如果真要如此相比,难道还有人比我们这些黄金子孙压力更大的吗?”
吴法言闻言一窒,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哪怕白启再如何得意,又如何比得上黄金家族的始祖成吉思汗呢?
帖木儿抬头看着不断飘飞的雪花,朗声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跟英明神武的祖宗相比,那又何来不肖子孙一说,好些人不如干脆直接抹脖子算了。”
帖木儿慢慢饮了一口酒,有些自言自语地道,“更何况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职责和际遇,将自己的事情完成好,便已是难得。”
吴法言将帖木儿的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微微点头,看着飘飞的雪花轻声问道,“敢问大人的抱负是什么?”
帖木儿微微一愣,没想到刚才是自己问吴法言,现在轮到自己被问了,不过看着眼中已然没有一丝卑微的吴法言,帖木儿洒然一笑,重新趴回城墙之上,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我的抱负很简单,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登堂入室,封侯拜相,消弭纷争,让弱者无所欺,贫者有所获,幼者有所养,让世间万民不再饱受流离之苦,让满蒙之间不再经受阶级之别,让朝野之间再无任何分别,让我大元之威震慑寰宇。”
帖木儿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后面几近于吼出来,显然此刻也是帖木儿第一次如此坦然地直抒胸臆,估计远处的真金也没有听到过自家少爷如此坦率的告白。
吴法言平静地看着身旁一脸坚毅的“孩子”,既没有同情,更没有怜惜。
对于帖木儿的身世,吴法言并非一无所知,但正是因为如此,吴法言此刻对于帖木儿的认知反而更亲近了几分。
都是苦命人,都负英雄志。
帖木儿喊完心中一直深藏的梦想,情绪明显更加激动了几分,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受到胸腔之中传来的撕裂感,帖木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半晌,帖木儿终于止住笑声,转头看了一眼身旁一直默默饮酒的吴法言,低笑揶揄道,“吴大人,没有如此行事的吧,你这听了我的乐子,自己也不主动吐露一下?”
吴法言没有转头也知道此刻帖木儿脸上的笑意,饮了一口酒,慢慢摇晃酒壶,静静听着酒壶之中传来的酒浆激荡的美妙声音,半晌方才平静回应道,“下官的想法自然比不上大人,只是盼着有一天,白城之民能够没有饥馑,没有死亡,没有仇视,不受战乱之苦,不受天寒之危,幼有所扶、老有所养。”顿了顿,接着思虑了片刻,方才接道,“希望有一天,能与当年的同族之人真正坐下来谈一谈,消除彼此之间的仇恨,一起携手重新回归当年盛景。”
帖木儿静静听着吴法言说完心中所想,初始并没有在意,仿佛有着这样想法的吴法言,方才是真正的,原本样子的吴法言,而不是那个终日隐藏在县尹府阴影之中,俯首帖耳四处藏匿身形的纸面县尹。
对于吴法言的后半句话,帖木儿微微愣了愣,但又洒然一笑,仿佛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
将酒壶提起递到吴法言身前,两只半空的酒壶再次在空中相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抬头共饮了一口酒。
半晌之后,只听哐当两声脆响,两只酒壶同时坠地。
城墙之上,是两个眼神坚毅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