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风携着张南星至庙内僻静处,欲为他疗内伤,却被张南星止住:“没关系的,只要不动气,老太公还是一只手提起几百斤老虎的人!”
“当年,我与大哥也不过是普通乡人,机缘巧合中捡到一本内功秘籍,两个人一同修习。看到自己进步神速,我自然而然将那本秘籍当作宝典,而大哥却说这秘籍有问题,进步太快,肯定是走了太多捷径,我那时贪图一时的成果,当然听不进去。”张南星回忆起旧事,话匣子一下止不住——
“之后。我照旧练习那秘籍,而大哥却把一切推翻重来,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因为盲目,这条命差点交代了,他从头开始,却是做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张南星欣然笑道,仿似在讲家常便饭后的趣闻,“现在看来,我不止定力、魄力比不上他,连眼光都比不上。”
秦慕风听完打心底对张南月佩服不已,这样的质疑,内里所拥有的魄力,却是现在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当下也将如何相遇的事一并说与张南星知,聊得酣畅,转而说回裘暮新此人。
“内功这事,我也是为他好。而且你也感受到了,他是个肯下苦功的人,摇骰盅,能达到那个程度,绝对不容易。”
“不错,那手指一弹的力量,把我棍中灌的内力都给拍散了。”秦慕风诚然道,能以外功力量抗衡秦慕风这般内力已能与天地之间产生连结的,实在闻所未闻,即使秦慕风压制了内力的使用,但举手投足间终究有内力的自行流转。
“所以,去做完全不熟悉的事情,不如把自己精通的事做好。”张南星续道,“而且我们这乡下地方,哪有那么多内力高手。”
秦慕风也觉有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若是没有个师父指明方向,恐怕到头来一切努力不过是换来了一个深刻教训而已,却也庆幸举家迁徙之前已背熟了家传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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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三。
村口路侧的乌桕树一片殷红,比诸红枫的美更为盛丽,曲直的枝干被映出些女子的婀娜体态,将溪山人家都映得面目满是红光。村内的热闹自是洋溢着欢快与喜乐,在鞭炮一连串的噼啪声中,欢喜也随之传了出去,乃至山间都为这盛世的喜事连绵回应,不绝于耳。
灵辉王在一番请荐下,终于也起身离开神座,在虔诚喜乐的族人们搀举中上了神轿,汉寿亭侯与岳武穆的塑像也各自就位,一阵鼓锣声起,三乘神轿缓缓抬出庙内,出巡的队伍早已恭候多时,只见那——
轿前鼓吹手,旗牌铳伞,前面是盘龙舞狮,耍着流火抛瓶,再前面是十几对大铜锣,五六对号筒,一路鸣锣放炮,经过的人家都办宴酬神,招待迎客,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秦慕风随着一同跟在出巡的神轿旁,享受这清平的喜乐,乍眼看那被他笨手添过乱的盘龙,此刻确然神气活现。
龙足有二三丈长,八个人擎,一人擎龙头,一人擎龙尾,再前面一人擎珠,龙头是彩布与竹骨再夹带彩纸做成,龙身只是一幅布绘上龙鳞,飞舞间随风而摆就像被剥下的龙皮,每隔二尺套一个像灯笼壳的竹骨,用带子系着,这竹骨扎在一根五尺长杯口粗的棍子上高高擎起,八人擎着走时,飘然婉蜒,玄奇妙绝。
神座出巡过四邻村保,父老尽皆喜迎笑逐,与众人行至一处,各自寒暄道喜,亲如一家,再回廿八都时,已近日落。
只听得村口数声喜炮炸响,一面锣声大震,两条龙即在路边刚割过稻谷的田垄里飞舞盘旋,各戏一颗珠,堂前庭下挤满了左邻右舍,孩童也不自禁的跟着锣鼓声在田畦里围拢自在舞蹈,从各村迎神同来的诸众,都说盘龙师父在此盘得最神,却有好寓意,是福邸,主家得了体面,喜笑颜开,搬出茶食点心,一并在街上排起阵仗来。
盘龙舞着进村之后,来了几面牌,一面“风调雨顺”;一张“五谷丰登”;后面接着“国泰民安”与“状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轿。
神轿一回村中换了八人大轿,由一支纤细悠长的乐声引导着,村里男女老小都出来焚香拜接,庙中正门大开,一齐鸣锣,庭下连放窜天彩炮,震得屋瓦皆动,又一阵鞭炮嘈响。在这样惊心动魄里倒抬着神轿三出三进,才奉安回神座里,庭下盘龙再舞一时,锣炮俱止——供桌上摆起猪羊,张家大太公精神矍铄神,大步上香献神,跟着大家都拜。
这边礼成,正对的戏台便开锣打鼓,咣咣呛呛中先做一出八仙祝寿,两侧廊房里早已排好桌椅,张氏族人也争先忙后的搬来长板凳置于庭下,招呼四面八乡来捧场的宾客就座,只是戏文演到精彩处,有看客与主人皆忘乎所以,主人手中长板凳还未放落,看客已经一屁股坐下,一时哄笑惹的台上班子也是一顿,亏得戏官练就一身八风不动,将戏文继续演下去,赢得一片欢呼叫好。
头戏落幕,张氏族人各家中宴席已然摆好,四方来客随喜进门,尽都得礼待,一时推杯换盏,客人谦逊,主人慷慨,闲话笑谈,主客尽欢。不消半个时辰,听得庙内锣鼓再起,主客携手离席,欲进庙中,孰知大路上也有四方八乡戏迷款款而来。
戏台在瞻山庙里,庙外摆满摊贩,直摆到大路上田塍边,卖的甘蔗荸荠橘子金橘、姜渍糖、豆酥糖、粟米糖,还有热气蒸腾的是油条馒头春卷臭豆腐,小孩吹得嘘嘘叫的木哨子,一片沸沸扬扬。
戏台下站满男看客,只见人头攒动,推来推去像潮水,女眷们则坐在两厢看楼上,众音嘈杂,人丛中觅人唤人,请人客去家里吃点心。看楼上女客便不时有娘舅表兄弟从台下买了甘蔗橘子送上来,她们临栏杆坐着看戏,而台下的男人一边看戏,一边斜眼偷瞄她们。
戏文时戏子在台上做,还要台下的观众也在戏中,真是一个大的风景,使得家家户户,连桥下流水,溪边草木,皆有喜气,虽只觉是清冷冷的喜气,正也是所谓盛世光景了。
【庙会盛景,因笔者从未经历,而实际上,现在的光景却也已是冷清,只是听前人说的热闹,心中自也向往这样清和的欢喜】
当所有的喧闹,随着最后三两人意犹未尽的清冷离去而沉寂,夜枭清吟,月下只留得一盏孤灯将数道人影投在粉壁上,摇曳的微光,映得屋内众人面目阴晴不定。
“南星阿叔呀,我们三年才有一个名额,族里早都已经分配好了,而且丰锦也已经入学半年了。”屋内,族长客气道,凤表龙姿的脸上却露出为难,几位族内长老也纷纷附和。
“呵呵,那丰锦小子小时候是聪明的,现在呢?”张南星自顾自道,完全不理会众人的眼色,“还是块读书的料子?入学一个月就受不了跑回来了,这半年天天在干嘛你们是眼瞎了看不到?——你们瞎了,我张南星的眼睛可还亮着!”
“哼,你个老太公,不要凭着自己有一身力气就乱说话,读书人的事情你懂个屁!”族中长老张向金怒道,正是张丰锦的祖父。
“读书人的事情?”张南星咧嘴笑起来,“好呀,既然我不懂,你倒是给我好好说说看。”
“都说了你不懂!”张向金道,“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倒想问问,同样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别人都是寒窗苦读,但你这孙子嘛……”张南星意味深长的将话拖的很长。
“你!”——“哦,那么对不住,老太公年轻的时候不用功,没念过几本书,现在也不会说话,更正一下:是你的这孙子,三更灯火出赌档,五更灯火再进去,比人家读书还要用功!”
“他是……”
“是什么?赌资拿回来孝敬你?”张南星突然猛的一拍桌子,声响直让众人捂耳,村内更是渐渐传来夜惊的婴儿啼哭和犬吠声,“村里的赌档怎么来的?放倒款,收高利,上门讨债,村里没有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外乡人敢来经营?也不知这人是谁,更不知是谁在瞒上欺下!”
“什么?为什么这事我不知道?”族长惊道,眉宇间渐渐拧起,一眼扫过去,长老中竟还有两人默默低头,显是牵涉其中。
“这赌档,你孙子有多少股份,你拿多少红利,要不要我报出来?”张南星双目直瞪得张向金满脸通红,“你倒是告诉我,这是读书人做的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
“这种事确实有辱门风,”另一位长老开口道,“不过书院给我们瞻山张氏的名额,你说的这个后生家,大家都是第一次见,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对,这不合规矩!”张向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岔开话题以转移族长怒目。
“你懂规矩?”张南星不依不饶,“别以为自己是个长老,手上的权势就能滔天了,哼!这样用来祸害子孙的长老,天下谁能找出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