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州在庆元国都素来威严深重,平日里出入皆有仆从使唤,无人敢当面说出半点不好,不仅仅如此,自从上一任庆元老皇帝开始苏府便会派遣嫡女进宫选秀为妃,连着好几代之后便是正宗的皇亲国戚,就连现如今的庆元皇帝见到苏明州也不得不叫一声岳丈,而这一声,便让苏府众人都觉得高人一等。
尊贵无比的庆元皇帝都是苏府女婿,这在庆元可是极大的荣耀。
因此见到的人都是阿谀奉承。
苏长景这一番话,格外不同。
恰好此时有风雪吹落,平添几分森寒意味。
风雪透过衣裳间的缝隙贴近身体,带来一阵阵刺骨冰寒,这位傲气斗生的画师非但没有因为寒冷而颤抖,反而站的愈加挺拔。
风雪尽数不可加吾身,亦不可封吾志。
苏明州冷着脸,看着这位已经阔别许久的侄子,没有重逢间的欣喜,亦无血脉之间的关联,有的只是淡淡的杀气。
苏长景方才所说的是真事,只是他非但没有被鬼魂缠绕,反而愈发康健,夜晚也安然入睡。
甚至还有心思和侍女做些运动。
他眯着眼睛,思绪却回到十四年前,那时他还不是苏府的掌门人,亦无在庆元国都高人一等的地位,尽管父亲苏木因为画画将苏府生意全数交付于他,可他仍然觉得不够满足,分明是他先出生,分明是他是长子,但为何将来苏府掌门人会是二子,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子,是正妻所生?
于是他便使出一些手段,将庆元大半个官场都化为助力,终于取得父亲苏木承认,但他依然不是掌门人,头上有个代字。
他想摘掉,而摘掉的最好方法,便是让原本的掌门人消失无踪。
因此他选了一个极好的夜晚,置办一场盛大的酒席,随后便有刀斧手鱼贯而出杀人,只有当时尚是年幼的苏长景因跟随苏木习画而逃过一劫。
在心灰意冷的苏木带着苏长景离开之后,他便真正名正言顺成为苏府掌门人。
恍惚之间回过神,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当初那些人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现在正好,剩下的余孽回来送死,这下可真正的是永绝后患。
他在埋葬那些人之后,还特意留了一处坑,就想有朝一日让他们全家团聚。
那处青山不埋人!
他露出个极残忍的微笑,轻声道:“不劳长景废心,我这些年岁以来可是好的很,夜晚虽然说有一些虫蚊前来扰人清梦,可在梦中却依然改变不了结局,该死的,终究还是死,逃不掉,你说呢,苏长景。”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仆从尽数站起,个个摩拳擦掌看着苏长景,更有甚者还从身上拿出刀具,现如今苏长景在他们眼中就如同一块鲜美的肥肉,一头待宰羔羊,尽数急不可耐,都想着如何咬第一口,如何咬口大的?
或许老爷心情一好,便会有赏赐赐下。
苏府产业遍布庆元各地,就连赏赐给下人的钱财也极为丰厚。
由不得他们不卖力。
这位看似孤身一人前来的年轻画师,见到这一副光景,先是最后一步,但不知又想到何事,便又硬生生止住,竭力让神情平淡,开口道:“梦中的梦终究是假的,在此时更算不上真切,就好比你现在想杀我,可结局往往并不如愿。”
苏明州呵呵一笑,讥讽道:“身为余孽,侥幸逃得一命非但不觉得欣喜,跑远一点了此残生,反而要来领死,可真是浪费了父亲的一番苦心,你当真以为那时我找不到你?”
苏长景沉默片刻,没有太多情绪,事情已经过去久远,再扯这些也是无用,他今日来只想送回牌位,再叩拜一番祖灵,一解这些年来的执念。
苏明州退后几步,轻轻一挥手,众多仆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器,向苏长景一步步走去。
大街上此时还有着人,是一对巡逻官差,在见到这一副场面之后非但没有喝止,反而停在一边环抱双手,做出一副看戏样子。
这种光景并不算是新鲜,反倒是很常见,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以往死的是仆从,这次好似是位富家公子,看着身上穿的衣服就颇为不一般。
尽管他们二人的职责是镇压暴乱,秉公守法,可在苏府的一亩三分地中,苏明州所做的举动便是法律。
就连庆元皇帝也是默许。
苏长景看着众多气势汹汹的仆人,神色依旧。
哪怕有这么多仆从挡着,也阻拦不住他。
他身后有人。
唤作许百川。
许百川看着局势越发紧张,便知道他若不出手制止苏长景很有可能便会命丧黄泉,他本以为苏长景会以和气为主,却没料到开口便是恶灵缠身,简直是在与找死无异。
迈步走过几步,轻轻拨开仆从的兵器,站在苏长景身旁一侧,静静看着一脸惊愕的苏明州。
苏明州微微皱眉,这位突然闯将进来的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只不过按现在看来,想必和苏长景这位余孽有所关系,那边无需在意,直接打杀了事。
在这暗潮汹涌的庆元国都,死几个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被人发现,也只是一些银钱打赏便可。
许百川好似浑然不觉众多恶狼的眼神,仔细打量了一番苏府门面,啧啧称奇,这地方算他现如今呆过的最好地方,也是最为精美的一处地方。
他将按捺不住扑过来的仆从一脚踢开,弹了弹裤腿上的灰尘,轻松道:“其实你们之间的麻烦事情我不大想管,但苏长景和我算半个朋友,不帮又说不过去,因此我想和你们讲讲道理。”
说是讲道理,也是真的讲道理。
一场不大的风波骤起,吹动他的长发,夹带着雪花,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
在场众人无一幸免。
苏明州这时才注意到许百川身上有一柄剑,于是他很快便想到庆元皇帝因与剑修闹别扭所下达的禁令。
能带着剑招摇过市来到这里的,必然不是凡人,更不是那种普通剑客。
应该是剑修,也只能是。
如若不然,早就被抓进天牢。
站直身体抵挡风雪,见过太多场面的苏明州没有太多惊讶,悄悄捏碎手上一直带着的玉佩。
随后得到的消息让他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修士而已,并不算稀少。
抬头看向许百川,却发现许百川也看向他,或者说是他手中的玉佩碎片。
上面散发着青色灵光。
许百川平静以对,对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苏府这么大的排场,总不可能只靠一些普通人来维持,肯定会有修士在一边帮衬。
毕竟修行讲究财侣法地,而这些恰好便是有钱人能够提供。
苏府也不例外。
因此他也能驱使修行人。
苏明州叹息一声,将玉佩碎块松开,很快便开口道:“阁下不该来淌着一趟浑水,毕竟你我无怨无仇,来送死就很不值当,更无需说是为了这个余孽。”
许百川平静道:“他算是我半个朋友,相助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苏明州皱了皱眉,不再多说,许百川很明显就是要插手此事,那便让他尝一下苦头。
或许没过多久他就能看到修士跪在地上向他求饶的光景,想必别有一番趣味。
许百川好笑的看着苏明州,微嘲道:“从玉佩散发的灵光来看,那修士想必离这有一段距离,多少也需要一些时间赶来,而这段时间足够我以剑杀你百次,你现在这种神气模样,展现的太过早。”
他说的是事实,若是他想,在谈话间的功夫便能刺出百剑,就算是苏明州身上携带的护体法器也抵挡不住多久。
苏明州紧紧握住一张叠成三角的符纸,脸色有些难看。
或许这位剑修真的会在自家修士来临之前杀了他,那他肯定逃不了。
心中突然产生些许后悔,早知如此,便不亲自出来,换着管家来应付多好,只是人生没有这么后悔地方,纠结也是无用。
只是幸好许百川没有想杀他的意思。
许百川来这里只是护着苏长景,保他安全便可,对于两者之间的恩怨,并不关心。
要如何处理恩怨是苏长景的事情,并不与他有关。
没过多久,就有一道青光自东南方向飞射而来,其中隐隐约约裹挟着一道人影。
还未靠近,便有一柄白色飞刀直射而出,同样裹挟着淡淡的青光。
目标正是许百川。
许百川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稍微偏开头躲过这一刀,随后伸手扯住刀柄,任由飞刀在手中挣扎也脱离不得,摸着上面的纹路,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来者只是炼法,并不算强。
将剑气灌输进飞刀,轻轻一抛,飞刀顿时变作利剑模样向着来时原路返回。
只是还未靠近人影,却被一柄黑色飞刀击落。
人影这时才露出身影。
身材甚是矮小,全是笼罩着黑布,只显露出剃了中间的脑袋。
有种名字,叫做月代头。
来者是个东瀛人。
手中拿着两柄飞刀,目光不善的看着许百川,用着极其生硬的庆元官话冷然道:“你的,是剑修!”
许百川笑着点点头,笑道:“我原本以为来此的会是道士,或者是读书人,甚至还想过那些和尚,却是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东瀛鬼子,庆元不愧是繁华地方,连几乎灭绝的鬼子也能在此见到,这一趟算是开了眼界。”
来人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
事实也如同许百川所说一样,身处岛国的东瀛人确实几近灭绝,因此能见到一个东瀛人,绝对算得上一个稀奇事情。
许百川看着那两柄围绕着东瀛人飞舞的黑白飞刀,看着上面闪过的一道道符文,忽然说道:“阴阳术?”
“在圣人镇压之下阴阳术还能传下,你们确实是有些意思。”
来人依旧没有反驳。
只是看着许百川的眼神愈加森冷。
他会的也只是皮毛,要不然刚才早就悍然出手,而不是这样试探。
圣人想要灭绝阴阳术,能传下一些皮毛已经是大幸。
许百川见东瀛鬼子不说话,也不在意,自顾自的笑着说道:“我听说你们东瀛鬼子名字甚是奇怪,有井上,有树下,还有田间,你又唤做什么?”
东瀛鬼子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张开嘴回应。
“松上二郎,见过阁下。”
许百川还未开口,在一边傻站着的苏长景却笑起来:“早就听闻东瀛人无家族传承,无长辈有序,却没想到名字也是这般随意,着实是好笑。”
实际上不只是他,就连那些仆从也忍不住笑意,他们虽是下人,可有着传承许久的姓氏,在姓氏传承这一方面,自然是觉得比东瀛人高出许多。
苏明州见状,脸上微微有些不喜,重重咳嗽一声,众多仆从顿时惊若寒蝉,紧闭着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松上先生,无需多言,将他们尽数斩杀便是,价钱还是和以往一样。”
在说出这番话之后,苏明州已经跨进府门,一溜烟的跑出许远。
见到主家跑路,刚见过一番神奇景色的仆从也按捺不住纷纷撤回府内,生怕等下几人交手波及到自身。
因此很快,方才还是人影众多的苏府门前顿时空荡不少。
站在一旁等着看戏的巡查官兵后知后觉品出一些味道,这怕是修士之间的争斗,想到这里,连忙躲得远远的。
只是终究还是慢上一步,有两柄飞刀率先飞到他们面前,拦住他们去路,正当他们疑惑时,有道声音传来。
“你们两人不要走了,刚好可以帮助在下。”
于是很快,飞刀各自插入一个人的心口,涌现出大片大片鲜血。
苏长景哪里见过杀人时的光景,现在见到了不免反胃,脸色也因此变得苍白。
许百川看着他,想了想,从锦绣袋子拿出一块镜子递给他,平静道:“等下尽量躲远一些,这镜子会护你安全。”
苏长景接过镜子,提着木箱只是离开不远。
看着两人对峙的光景,眼神忽然一亮,急急忙忙打开箱子,从其中取出画笔画卷。
他一直想描绘许百川出剑的样子,因此纠缠许久,现在心愿就要得偿,自然是要画出来。
他的画卷也只差剑修的空缺。
将画卷铺在木箱上,提笔沾墨,兴致勃勃望向许百川身上的秋风,想着出剑的那一刹那是何种光景。
是否真有传言中的那般绚烂?
也没等太久,片刻之后,便有一道剑气随着剑光舞动。
他已经见到光景,但迟迟无法下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剑差些样子,无法描绘在画卷上。
许百川不知道苏长景的心思如何,他现在关心的只有松上二郎,以及那两柄被阴阳术打造的飞刀。
在吸满血液之后,刀身上已经开始散发血色异味。
极为邪门。
这也是圣人为何要覆灭东瀛的原因,实在是阴阳术太过于邪魔,无论使用何种法术皆要以人命施法,此时或许只是一两条人命,可若是境界高深一些,那便是百条千条万条,甚至是一城一国之地的性命。
两柄飞刀飞舞一阵,自左右同时攻向许百川,任由剑气刮过,只是稍微停滞片刻,又很快安然无恙。
所消耗的只有一些血色气息。
许百川站在原地怡然不动,手中已经演练出一套剑法,依靠着秋风的坚硬将飞刀一个个斩退。
那些老剑客的剑法终归是有用的。
松上二郎重新召回飞刀,没有再次驱策攻击,只是从身上拿出一张用黑色纸张,手中捏出奇怪的印诀,重重一步踏下。
黑色纸张散发雾气,从中扑显出一条毒蛇。
可依旧被一剑斩退。
毒蛇盘在松上二郎身上,吐出蛇信,张嘴咬在飞刀上,从嘴中滴落毒液。
许百川眯着眼睛,忽然想起在义庄时老道士同他说过的话,东瀛人最擅长用些卑鄙手段,与人对敌厮杀总喜欢下毒下咒,靠着稀奇古怪的东西取胜,而本身其实算不上多强。
那条突然出现毒蛇如果是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种叫做式神的法术,据说脱胎于道教的封印。
可以封印妖兽为己用。
只是在他看来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只不过再如何不放在眼中,该小心的总归是要小心,毒蛇毒液滴落在石头上都能腐蚀一个不小的坑洞,要是受上涂抹毒液的飞刀一刀,想必不会太好受。
脑中思绪未停,手中剑法也不停。
一道道明亮剑光生出,斩退不断袭来的飞刀。
至于他的样子不急不迫,格外轻松。
苏长景提着毛笔在一边观看,满脸的纠结,许百川现如今已经出过许多剑,可他依然不知道怎样下笔,总觉得画不出那种精气神。
因此也只好按耐住心思,静静的观看这场厮杀。
只不过他在看着他人,他人又何尝不是看着他。
很快,那两柄飞刀就有一柄分离开,径直地向他射过。
在还未接近他时,就有一道屏障凭空生出,硬生生阻挡住飞刀。
他低头一看,是放在身上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