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的原野仿佛被夕阳染血,战乱过后的大地上是无数疮痍满目的惊心伤痕,笙旗翻卷,断戈折戟,大群大群的黑色乌鸦从天空里降临啄食尸体的血肉,暮色苍茫渐染,周围的景物逐渐变的模糊起来,又是那些嗜血的恶魔们一夜的狂欢。
战马的铁蹄踏过荒原四野,像是密集而沉重的鼓点一瞬间在耳边炸响。
那是战胜的人们对失败者轻蔑和狂妄的驱逐。
天空阴沉可怖,头顶上不时有惊雷翻滚炸裂,震天动地的声音像是要把人的耳朵震碎,浓云中巨龙吐出紫色的电光,无数条扭动撕扯着的银蛇也在天空狂舞,整片天空都暗沉沉,随时都会掉下来压在人们身上似的。
吸满水棉絮一样的云层里,看起来沉甸甸的,仿佛用手一捏就会落下雨来,可这场雨始终就是那样狂躁的沉默着,俯视着大地上的生灵。
而后,一道足以撕开整个天穹的闪电放出了耀眼的光芒,雨开始下了。
尸体们很快就沉浸在了一片泥泞里,血水随着蜿蜒汇聚的雨流向四面八方,大地之上一片殷虹,而大雨后就会散发出瘆人的腐烂的味道,连野兽都不肯光临啃食。
与那些躺在地上的士兵不同,一支沉重的闪着乌黑色亮光的长枪斜插在地面上,枪头挂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枪头贯穿了他的胸口,雨水混着血水顺着枪杆流下来,染红了地面,却又很快被雨水稀释。
他的大鹏头盔掉落在了一旁,头发散乱的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即使已经死去,但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柄战刀却始终没有坠落,像是骨肉相连在一起,同生同死。
更多的战马和士兵踏着雨水从他的身边经过,放肆的在风中大喊。
“取下开山钺脑袋者,官升三级!”战马飞扬嘶鸣,奔雷一般冲向原野的那头。
没有人去理睬这样一句冰冷的尸体,除了荒野中的鬣狗和那些丑陋的乌鸦。
西荒军的玄色大旗连云般连绵波澜,风卷这大旗哗啦啦作响,散漫的雨水从天穹里坠落,大旗上绣着的青色大鹏鸟迎风招展,好似获得了生命般展翅欲飞,雨水落到旗下的西荒勇士们刚毅黝黑的脸上去,缓缓的滑落,却没有一个人抬手去抹去湿滑的雨水,整个大军沉寂的像是等待猎物扑上来的凶猛狮子。
开山钺眺望着天变怒潮一般的骑军一线涌来,铁青色的脸上带着淡淡阴郁,“南将军回来了吗?”
一名偏将沉重而缓慢的摇了摇头,开山钺看向东方,不再追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是时候该让他们尝尝战场和鲜血的味道了。”
他缓慢而沉默的举起了右手,用力按在胸口上,缓缓阖上了眼睛,就像过去无数场战役那样,唱颂起每一个西荒人心中的深藏的一首歌谣:
九天的风,将带来血腥的杀戮。
大荒的雨,定振起翱翔的扶摇。
西荒的勇士啊,举起你我的手,握紧手中的刀。
冰冷的刃锋将斩过敌人的头颅,四溢的鲜血会染红墨色的大旗。
天神的儿子,我们的主人,他将君临天下!
带领我们拥有在全天下跑马的自由,
将山河城关踩在脚下。
怒吼吧,勇士!
拔出你的弯刀!
咆哮吧,战马!
奉上你的鲜血!
修我兵甲,神主护佑!
随着他的放声吟唱,身旁战马上的将领们也齐声吟诵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和,其声震撼响彻云霄。
修我兵甲,神主护佑!
修我兵甲,神主护佑!
风狼的铁蹄铿锵有力地从原野中冲锋过去,马上的战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风从刀刃的两边穿梭过去,发出尖锐的啸声。
两百步之外是整装的西荒军,青一色的筒子铠甲在月光下发出磷光一样鳞次栉比的颜色和光芒,骑兵的冲锋速度很快,轻车都尉只来得及短促的呼喝一声:“放箭!”
然后,无数破空声战栗,瞬间黑羽的箭矢朝着风狼的方向暴射而下。
风狼骑军的战马是北陆最优良的翰州黄马,个头比普通的东陆马要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足下发力的速度与冲劲更是普通东陆战马不可比拟,黄马在箭雨中奔驰,几乎落不到他们身上,只不过一息的时间,两军的距离已经剩下不到五十步。
“冲散他们的阵脚!”夏正淳一边扬鞭策马,一边下达命令。
严正以待的西荒军中忽然吹起了号角,大军瞬间分化成两翼,如潮水退去般涌来,轰隆隆的大地一阵剧烈的响动,战士们发生狂欢一般呼啸。
战马嘶昂而起,箭矢声连连呼啸,逐月轻骑兵的战士们都有些一双鹰眼,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精准的射箭,弓箭离铉,数不清的风狼骑军躲不开他们的箭,纷纷闷声落马。
那些在马上骑射的战士,从大军的中央去狂潮一样涌出,像是决堤之水,瞬间就冲垮了风狼的冲锋。
那是……逐月轻骑!
夏正淳瞬间变了脸色,高亮的声音盖过了嘈杂马蹄声:“退!快退!”
风狼的骑兵来不及拉住奔腾的战马,在与逐月对上的刹那,立刻就被敌人一刀砍落马下,战马踏过堆积如山的尸体,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都那样无所畏惧的踏过去,血肉飞溅,尸体被踩的支离破碎。
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冲锋,风狼骑军士兵们的脸色都变了,斥候快速驰至夏正的身边,一身狼藉,重重喘息着沉声禀告道:“大人,有两支千人队从我军后方包抄而来!”
夏正淳的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薄纸,愿意来那些西荒军马早已被泯灭了士气,却不想一味贪功冒进果然还是中了敌人的埋伏,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军南翼遭遇偷袭,人数不明。”又一个斥候来报。
夏正淳当机立断,怒吼一声:“往北,往北方走!”说罢,便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北方奔去。
战马奔腾撤往北方,夏正淳缓缓放慢的速度,从一开始奋力冲锋慢慢开始退到了骑军的尾部,压着骑军尽快飞驰逃离出逐月轻骑的骑射范围。
铁蹄踏在湿漉泥泞土地上,激烈的撞击起无数迸溅的水花,连天的衰草也被高高的扬起抛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浸出了,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流下,但是,他们仍然不停的有战友从自己的身边死去,从马上坠落。
箭矢透过喉咙,透过后背,透过手臂和大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紧锁在风狼骑军的战士们的身上,他们就像是鬼魅一样紧紧贴着,却又不靠近,像是追赶猎物一样,不停的搭弓疾射,每射出一支箭,都会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巨大恐惧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咴咴~~!”战马的嘶鸣声接连不断的冲天而起,有人在慌乱的军阵大喊大叫:“有陷阱!”
话音落下,奔驰中战马的速度无法控制,一匹接着一匹掉进了前方的陷阱里,无数军士惨死在陷阱下的钢钉和竹刀,生命力顽强的战马挣扎着想要跃起,然后最终也只能悲伤的望着天空,因鲜血从躯体里缓缓流出而死去。
或被冲散,或被杀死,夏正淳率领下三千风狼骑军,如今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和六百多匹的战马。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绝望的时候,后方追赶的逐月轻骑忽然停止了脚步,连箭雨也渐渐停歇,没有一个人追上来。
夏正淳诧异的朝前方远望,他看的是一只在风雨中狂舞的‘荒’字大旗,镶着金丝的绣边,越来越多的黑色战马从北方天际下出现而后显影,战马喷薄出白色的气息,连绵成氤氲的一片。
密密麻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全都是逐月轻骑的装扮,风狼的军士一时都丧失了生的希望。但在无数军马簇拥之中,夏正淳还是第一眼就将目光锁到了当前一人的身上。
那个人骑着一匹不起眼的马,似乎沉默站在细密的雨中,表情冷厉刚硬,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生铁似的,他的衣着不凡,已经上了年纪但却并不显胖,反而身形略微有些削瘦。
他朝这边望了过来,随即又偏头与身旁众人交谈了几句,让夏正淳得以看到了他的两鬓已经渐染了白霜,他的目光扫过来眼中若隐若现的有一条白翳,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只鹰。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却无比的明白这个人身上所带的霸气与杀气是多么的强烈。
再然后他看到的,是数不清的被拎在手中的滴着鲜血的脑袋,夏正淳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那是刀盾营都尉的脑袋,这么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重的喘息和巨大的恐怖在他的心中炸开了。
那个威严的男人面无表情,但他的声音却又好像含着淡淡讥讽的笑意,像是在朝对面的敌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是摄政王的风狼骑兵?真是惨不忍睹啊,我放你们回去,等着他与我来一场真正的决战。”
夏正淳忽然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巨大的耻辱。
身后追赶的逐月轻骑缓缓退去了,连挡在前面的西荒候也消失在了原野天际下,整个原野上显得一片空旷和荒凉,似乎刚刚的厮杀都是不真实的,恍若梦魇。
一匹黄色的高大战马狂奔在江岸还未完全消散的雾气中,马上的斥候滚落下马,焦急的厉声回禀道:“风狼在风息原上遭遇逐月伏兵损失惨重,轻装出击的刀盾营也不知所踪!”
慕容周和他身周护卫的百十名亲兵都紧紧蹙起了眉头。
颜孤走上来,“师兄,要不要我带剩下的风狼追过去看看?”
慕容周摆了摆手,声音沉肃:“不必了,风狼对抗逐月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必再虚耗兵力了。”
明昼也站在一侧,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袖中却是手印飞动,半晌后然后笑了起来,大多数的将领还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军营里少年是什么来历,于是纷纷带着诧异和愤怒的表情回头看过去。
颜孤怕他树敌,连忙好心制止:“你在笑什么?”然后冲他使了使眼色。
明昼神情一敛,朝慕容周一拱手:“恭喜王爷。”
慕容周微微蹙眉,“大将军这是何意?”
众人听到王爷口中对少年的称呼,疑惑多于惊讶,不少人纷纷抽了口凉气。
明昼神色一变,目光陡然雪亮如炬,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一字一顿的说:“西荒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