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就在不远处,二人走去倒也没花多长时间。
店小二用一只釉光的黑瓷碗低头接了一碗鲜热的羊奶乳汁,接满后方才颤巍巍递给樾辰,怕一不小心洒落出来。
樾辰冷眼瞧着那碗中的涟漪摇晃,却始终没有半分要倾洒出来的样子,轻轻的笑了笑,眼中意味不明。
樾辰结果瓷碗,轻轻递到莫儿嘴边。
浓郁的奶香味顿时扑面而来,小莫儿有模有样的用冻得粉红的小鼻子嗅了嗅,立马就不哭闹了,只低头糯糯饮奶,不一会儿就吃饱了,打了个响嗝,心满意足的又沉沉睡去。
在这个角度依然能看见那对小姐弟默然矗立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紧紧的抱住了弟弟,尽可能的让他保持温暖。在面对着弟弟的时候她是无比的慈爱,而一抬起头来,她的一双眼睛瞬间就变得目光锋利如剑,没有一点屈服的意思。真是个倔强的孩子,都不懂的软声求饶。
就在这时候,客栈掌柜笑吟吟的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到看到站在风雪里的两个孩子,不由习惯性的就想要扯着嗓子叫骂自家婆娘,可转念一想,前些日子他带婆娘去城里的大医馆求诊的结果都出来了,何必还要留着这两个野种呢?于是。他嘴角的怒骂缓缓转换成了一种极其轻蔑的笑容,他背着手站在两姐弟面前,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既然都把你们赶出来了,我也是在没办法了,就自己走吧,找个好人家。”
小女孩愣了一瞬,艰难的开口:“您不要我和弟弟了吗?这么寒冷的冬天,如果我们被赶走了,小荆会熬不下去的。”
掌柜砸吧了一下嘴,瞅了瞅小女孩怀里的孩子,想到是这个孩子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做父亲的感觉,心下不由有些动容,沉思了一会,说:“留下也可以,不过只能留下你弟弟,还有必须改姓常!”
小女孩闻言,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决绝反驳道:“他姓何,我也姓何,一辈子都是这样,不会改变!”
“这可由不得你!”掌柜动怒了,扯着嗓子吼起来。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并不大,却依旧能清晰的传到樾辰和店小二两个人的耳朵里。
店小二撇了撇嘴,轻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掌柜的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两个人似乎起了争执,小女孩的眼睛里有超越她年龄的成熟和气魄,她狠狠咬在了常掌柜的手腕上,常掌柜吃痛惊呼一声,松开了抓着婴孩包裹的手。
店小二见状,连忙冲上前去,问候掌柜的,樾辰也身形一动,凑了过去。
常掌柜气急败坏的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劲道十足的巴掌要是打在小女孩的脸上怕是要肿很长时间,当然,这一举动被樾辰制止了。
常掌柜的手被樾辰握在半空,自己的目光饶有兴趣的盯在那个毅然决然,不闪不避的女孩的脸上,那像是受伤的幼兽因为愤怒而露出了的凶狠的表情。
常掌柜刚想喊一句,“别他娘的多管闲事!”可目光一接触到那张狰狞可怖的兽甲面具,身子立刻打了个寒战,他缩了缩身子,躲到了一旁。
门吱嘎一声响了,老板娘也怒气冲冲的赶了出来,破口大骂:“两个赔钱的贱货还不快滚!还等着老娘亲自给你们送行吗?”
小女孩蹙了蹙眉头,眼睛里有些惊恐的神色,她把弟弟往怀里更加抱紧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用体温为弟弟驱逐冬天的寒冷。
掌柜的立刻迎上了自己的夫人身边,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老板娘一阵的惊讶之后,脸上旋即喜笑颜开,笑的合不拢嘴。
小二看着他们,眉宇微沉了一下,目光中闪现出一丝锐利的光芒,被樾辰不动声色的尽收在眼底。
与此同时,巷子里忽然夜传来了一阵悠扬如银铃般的笑声。
被那清脆的笑声吸引,众人皆转睛望去,凝眸只见。
一个身负古琴乐师模样的女子娇笑着从巷子口里拐出来,清风微拂起她身着的一袭水绿衣裙,女子缓缓踱步而出,往这里望了一眼,当她看到樾辰脸上那副嘴角微微耸动的诧异表情时熟稔的打了声招呼。
她的容貌算不上绝美,最多也只能算是容颜秀丽,但让人一眼望过去就忍不住的想要再多看几眼,毫无疑问的是,她是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她的美与樾辰那种夺人心魄的美是不一样,那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美丽,却有有些某种魔力,让人看了就立刻如深陷迷幻梦境般不能自拔。
那个站在寒风中一脸污秽的小女孩看了,也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睁大了羡慕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连掌柜和小二一干人等也顺着笑声看过去,掌柜与老板娘痴痴的望着那女子,不可自拔,小二也勾了勾嘴唇,露出了一个唯妙的弧度。
女子唇角含笑,一步步走来,裙据在风中起落,一头青丝飞舞,娇艳的像是一株盛开的扶桑花,足下一双不染纤尘的白色靴子上绣着淡淡的梅花刺绣,那股高洁脱俗的气质,和周围嘈杂肮脏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樾辰诧异于她的突然出现,但眸子里的悦色显然要多于惊讶,即使隔着面具也还是被她一眼认出来,他朗月清风般展颜一笑,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回应了一声:“好久不见。”
女子乐师在樾辰的面前站定,定定的瞅着他脸上的兽甲面具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开口,宛如叹息:“真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你?”
樾辰脸上笑意未减,并没有就着她的话回答什么,只是自顾自的问道:“你怎么会来青州?”
女子眼角的余光清淡淡从那个呆立着的小女孩的脸上扫过去,低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樾辰立刻明白过来,唇角的笑意更盛,勾着嘴角笑盈盈的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子微微诧异,抬眼去看,一双清丽的眸子瞬间瞪得老大,她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指着莫儿,粉腮微鼓,强忍着笑意说:“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还会养孩子!?”
樾辰无奈地耸耸肩,表示并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低声喃喃:“我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成了孩子的保姆。“
女子的眼中瞬时抹过一丝如遭雷击的惊诧,忽的一下窜到了樾辰的面前,眸子里写满了惊奇,“你你话怎么变得这么多?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樾辰无奈的挥了挥手,“谁都会变的。”
女子悻悻的退回去,目光朝一旁的看得痴迷的掌柜看过去,冷冷道:“喂!就你!既然你不想收留这些孩子了,就把他们送给我吧。”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一种命令,不容人轻易置喙。
常掌柜连忙点头称好,眉梢眼底尽是喜意,不过他的喜却是来自垂涎眼前女子的美貌上,老板娘尖着嗓子咳嗽了一声,掌柜一哆嗦连忙回过了神来。
老板娘见有人愿意带走这两个拖油瓶,自然也是高兴的不得了,但见来人气质不凡,便心生了贪意,她挺着大肚子走到前面来,一脸的刻薄势力模样,“这两个孩子你想带走也可以,不过这些年,我们老两口都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了,你可不能说带走就给带走了!”
乐师女子的脸上飞快的抹过一丝嫌恶,冷冷道:“我身无分文。”
这时只见掌柜的搓着手走上前来,一边笑着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乐师女子身上半步:“没钱也没事嘛,都是可以商量的,要不······”
“你这个色迷心窍的老鬼!”老板娘一巴掌打在了掌柜头上,愤愤叫骂道。
在外人面前丢了份,而且这外人还是个美人。掌柜顿时目露凶光,暴怒着一把推开了老板娘,骂道:“你这恶婆娘!乱叫什么!”
老板娘一瞬间呆住了,她还从没见过丈夫敢对她这么说话,丈夫不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吗?她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小二眯了眯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看戏的幸灾乐祸的模样,也不去搀扶,任由她哭去。
外边热闹无比,熟睡的莫儿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奇的往外探着脑袋,樾辰也不管他,随他探头眼睛滴溜溜的乱看。
掌柜愤恨的看了她一眼,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了,于是就想伸手去扶她起来,可老板娘也撕破了脸皮,可劲的哭,就是不起来,掌柜一甩手,扭头不再去看她。
可这哭声越来越凄厉,慢慢的嚎啕大哭,变成了惨痛的呻吟,“哎呦!哎呦!”
老板娘的脸色都变了,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她的身下流出一滩血水来,吓得她惊慌的大喊:“死鬼!快救我!”
掌柜的一听声音不对,再一看眼下这幅鲜血横流的情形,顿时慌了神,连忙抱起婆娘就往最近的医馆赶去,着急忙慌的对小二大喊大叫:“看好店!”
店小二的微点了下头,眼中飞快的抹过一丝轻蔑和一抹不易察觉的叹息,他静默了一会儿,眼神朝着远方轻轻的瞟了一眼。
樾辰叹了口气,看向乐师女子,低声:“是你做的?”
女子摇摇头,一脸无辜的模样:“真不是我,可能是他们太不要脸,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吧?”
天无情,但有道啊!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走到了小女孩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替小女孩擦了擦脏兮兮的脸颊,温柔的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小女孩脸上的污渍渐渐被擦拭干净,露出一张轮廓柔美的脸孔,她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仙女一样好心的姐姐,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重重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我愿意。”
女子十分满意点点头,又伸出手去逗了逗小女孩怀里的弟弟,微微用劲在小男孩的脸上戳出两个小酒窝,然后笑吟吟道:“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她慢慢站起身来,摆了摆架子,幽幽道“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师傅了。”
小女孩闻言,立刻便很乖巧的,抱着弟弟朝她鞠了一躬:“亦薇拜见师傅!”
乐师嘿然一笑,“嗯,很好。”
言罢,她又回过头去看樾辰,问:“你要去哪里?”
“沿着东朝疆域走一番然后去雪国拜访一下故人。”
女子撇了撇嘴,清淡的哦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不同路嘛。”
说完,她就抱起了小女孩的弟弟,转头对小女孩吩咐了一声,“我们走吧。”
说完便启程,她背对着众人挥挥手,然后迅速的往远处走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樾辰静静的望着她,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的融化在风雪里,唇角勾勒出莫名的笑意。
走出了很远,那乐师女子方才停下脚步慢慢回头望去,她的脸忽然发起烧来,像是喝了烈酒一样,红彤彤犹如晚霞的天空下的火烧云一般明媚娇娆。
一旁的小姑娘亦薇,瞪大眼睛好奇的看了她这位新师傅一眼,像是冷静的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似的,说:“师傅,你脸红了。”
女子没好气的瞥她一眼,两颊的红晕渐渐退散,故作满不在乎的狡辩道:“才不是,只是冬天太冷了!”
小姑娘看到自家师傅这幅囧样,笑的甜甜的露出两个小酒窝来,揶揄道:“师傅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戴着面具的大哥哥?”
“哼~~!”女子拖长了音调,用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徒弟的小脑门,哭笑不得道,“你这么小哪里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等你长大了有心上人之后再来调戏你师傅我吧!”
说完,她就摸了摸自己余温未尽的脸颊,低声呢喃着:“幸亏跑得快,否则我又要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唉,少女心泛滥啊!”
她高高地扬了一声,声音退散开飞雪,然后她就恢复了沉静如水的模样,带着身旁这个未来即将载入炎华史册的小徒弟,十步作一步,一步数十丈,率性而为的走进了江湖。
目光慢慢收回来,脸上的笑意也也渐渐消失,樾辰冲着小二颔首道:“小二哥,那我也该告辞了。”
“公子一路顺风。”小二像模像样的拱了拱手,“这顿饭钱就当是公子为我看相的谢礼了。”
樾辰若有深意的看了小二一眼,囊中羞涩所以也不故作矜持,微笑着一点头之后,旋即也转身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雪渐渐下的小了,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小二抬头望着巷子口,看着满天飞舞的碎雪,嘴唇边上绽开了一个十足的笑意:“真是了不得啊!一天之内就见到了两个风华绝代的大人物呢!天下异则生变呐!”
说完,他自嘲般笑笑,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壶酒,想必正是兴致勃勃,仰头便喝下一口。
兴许是饮的太急,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上泛出些许嫣红,他掩嘴擦干净唇边的酒渍,盯着手里的酒壶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才苦笑着将毡布搭回到肩上,转身往客栈走去。
可刚迈开脚步没走多远,忽就听身后响起来一阵散乱的马踏积雪的声音,沉重而有力的马蹄声像是要把积雪和雪下的砖块一同踏碎似的暴戾急促。
他停住脚步,微微蹙眉回身望过去。
数十匹披着金菊马铠的战骑飞快的冲到了他的面前,战马被人用力拽紧缰绳,喷薄出浓重的雾气停在了他的面前。
数十名青州宫廷侍卫模样的人立时翻身下马,起伏跪倒成一片,为首一人沉声道:“叶衍将军,国主有请!”
他蹙眉静了片刻,平静问道:“我已闲赋一年之多,我还当国主早把我忘了,怎么在这时候忽然把我想起来了?”
为首的侍卫垂首如实禀告:“据斥候回禀,西荒的一支逐月已经悄悄潜入了青州,意图不明!”
“意图不明?”他轻轻冷笑,反问道,“天下谁人不知西荒候的狼子野心?”
“原来如此啊,西荒候他已经按捺不住了呀!”他自问自答,话音刚落,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这个一年多来一直装扮成店小二浑噩度日的男子目光一凝,眼中露出了闪电般的光华,刹那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不再是那副嬉笑的样子,而是一种睥睨的姿态和神情。
因为此时,他不再是插科打诨的店小二,而是青州诸侯国的御前第一都指挥使——龙羽将军叶衍。
叶衍这个名字,至今仍位于天下名将的翘首,与翼虎铁骑的云止大都统被世人并称为“虎翼龙羽”!其威名,可见一斑。
叶衍伸手扔掉了手中的酒壶和肩头的褡裢,砸在地面一层浅浅的积雪上。
为首的侍卫见状,立刻起身回马鞍上取来了一套底绣五色菊的将军服,跪呈于他身前。
叶衍伸手接过披在身上,缓缓闭眼低声叹道:“庙堂既高江湖远,萧鼓不老谁人奏?吾观潮海如期会,金鲤浮水化龙游。”
眼眸再启,眉宇间立时飞射出一抹久别战场的英雄豪情,感慨道:“也该是青州羽龙军重现与天下诸侯争锋的时候了!”
说罢,他立刻吹响了口哨,一阵高亢的马嘶声顿时应和冲天而起。
飞扬的马嘶声中,一匹浑身雪白唯独尾巴焦黄的骏马闪电般飞驰至他的身前,他爱抚着骏马飞扬的鬃毛旋即翻身上马,不禁回头又望了一眼这座他隐姓埋名待了一年多的客栈,然后面无表情的高声下令:“回城!”
率先一骑奔驰而去。